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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在电梯里面遇到她。我打开电梯门的时候,她正和我的那个舍友站在里面,我对她点头微笑,她报我以微笑,我们都没说什么话。一年多前,我们就是我在这座电梯里重逢。只是到那时候,我仍然不知道她那天究竟有没有从电梯门映出的影子中认出我。

    其实,自从重新相遇之后,我都为一件事踟蹰不安,那就是每次见到她之后该不该给她打招呼。这种不安经常搅的我心神不宁,像是在吃一味味道苦涩的中药,心中怀着抗拒,但又不得不吃。我担心我的这种不安和踟蹰会表现在脸上,被她或者被她身边的人发觉,知道我还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稚嫩;也怕她会发现我的这种踟躇不安是出于对她心有余悸的留恋仍存。我也时常观察她在这种情况下时的反应,但她永远表现的游刃有余,像是毕业时的事件让她对我产生了免疫。尤其是在封闭的空间内,这种感觉更加明显,当我每次看到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心中总觉得即将要面对一场生死考验。但奇怪的是,我也只在电梯里面遇到过她那一次,值得庆幸的是,电梯里当时有别人,让我担心暴露我的踟蹰不安减轻了许多。因为难以承受这种折磨,好多天之后,我不得不放弃乘坐电梯,每天都爬楼梯,即使跟同事一起,我也会自己爬七层的楼层到办公室。他们莫名其妙,问我为什么放着电梯不走而是爬楼梯。我用像上一次回答冒名顶替在《蓝星》上发文的同事一样的语气回答他们:因为那台电梯受到了诅咒,我也有密闭空间恐惧症。巧合的是,在我这话说出的一周后,电梯连续出了两次故障。一次停在半途不上不下,困住了六个人;一次从九楼直直坠下,但幸好停在了五楼,吓坏了三个办公楼的工作人员。鉴于这两次事故,电梯负责单位重新对电梯进行了大幅度的检修,并且维护频率变高。而电梯负责单位听说了我说的电梯受到诅咒的说法,负责人专门找到我,问我对电梯事故内幕知晓多少。

    “没那么巧合。”他说:“你一定知道什么,或许,你就是幕后黑手。”

    “随你怎么说。”我说:“我没有闲情雅致做那种事情,要是你实在怀疑就去报警。”

    他果真报警,希望警察彻查。警察找我询问,并问了听到我说那句话的几位同事。没有任何理由,证据不足,最后什么都没发生。这件事在公司引起轰动。没人相信我会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更多的相信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新舍友对我和海琳琳之间微妙关系尤为关注,我每次去他们部门的时候,他总是特别的在意。好几次在宿舍和我说出过他的疑惑,他说我和海琳琳总是若即若离,在尽量疏远对方,生怕靠的太近触到了那堵水做的墙。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担心他会猜到背后的故事和我的心事,但最后发现他只不过是出于对舍友和同事的关心,并非爱管闲事的喉舌之辈。而在一次我晚上跑完步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正在床上用手机看电影。

    “海琳琳今天生病了。”他说:“貌似病的很严重。”

    “是吗。”我说:“最近天气多变,应该多多注意。”

    他对我说,我作为同一级校友总应该表现出应有的关心才行,那样有助于她的康复。我反驳他,如果我自己和我自己说的话能有那样神奇的效果,那我就悬壶济世,赚的腰缠万贯。

    其实,在他说到海琳琳生病的时候,我心中非常关注和担心,我曾经见过她带病工作,鼻子塞的呼吸困难,每隔几分钟就得擦一次鼻涕,脸色通红,声音发哑,每时每刻都好像坚持不到下一刻的样子。那会儿我正坐在她的旁边跟她交接工作,我觉得有必要对她表示关心,对她说她病的那么重应该休息一下。她回复我说她没有什么大碍,还有几项主要的工作需要赶出来。那一次见到她带病工作对我印象深刻,因此当舍友告诉我她因为生病已经不能工作时,我知道她一定病的很重,心中祈祷她赶快康复。我对她的关心发自内心——但从没有想过去探望她,并不是因为我多么的不近情理,而是我觉得我去探望她会更加让她不舒服,恐怕会加重病情。我知道见到她除过让她好好养病的客套话之外,我再说不出其他任何有意义和有助于她康复的内容。更重要的是,我一直觉得她从来没有过和我有过多交涉的想法,我们重逢一年多的时间,她见到我时波澜不惊的表情、跟我说话时客里客气的语气、转身时优雅的步伐,都表现着对于七年前我们之间事情的轻描淡写,仿佛她在我差点儿被冻死那晚之后脱胎换骨,重生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不会记起任何事情的人。

    她因为那场病休息了整整一周,我再次见到她是在一次全体会议上,她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憔悴,比上次见到——也比七年前的她更显消瘦。我坐在她的侧后方,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心生怜悯,深深觉得她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不该受此大苦。这种想法让我有种想上去安慰她、给她鼓励、让她感到来自七年前曾经经历过的温暖的冲动。会议休息的间歇,她两次从过道走过,我每次看到她起身的时候,就低下头装作整理笔记,以避开跟她有可能产生的对视。这总是让我很自责,她那时一定需要安慰以缓解大病初愈后的心情,而我却不停的逃避。这样的想法看似因为她对我的那种态度造成,但越往后面的时间,我越觉得那是出于一种自私的自我保护。

    那次会议给我安排了一项工作,去我曾经待过的那座海边城市出差。临出发前,我专门找了颖秀,那时候他已经成为了那家传统糕点店举足轻重的高层人物,店面在本市连锁店增加到十七家,附近的几个城市也分布有二十多个,发展势头正旺。他忙的连周六周日都没了,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瘦的像是一具骷颅,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不得不为他的生命捏把汗,仿佛他随时都会像气球一样被空气托起来飘在空中。

    “你怎么变成这幅鬼样子了?”我说:“不要再熬夜了。”

    “生活就应该这样。”他说:“你也在往这方面走。”

    我告诉他我即将去我们一同待过的那座海边城市出差,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他带给那座城市的,我们离开之后就都再也没回过那座城市,而他比我在那儿待的时间更长,他应该比我有更需要带回那座城市的东西。他说他对那座城市没什么感情,唯一念念不舍的就是他住的间屋子,他花了太长的时间打理它,并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他认为我这个人太多愁善感,不适合到处走来走去,要不等年老的时候就会被往事压垮,到时候造成我年老体衰或者死亡的原因并非年龄或者身体机能下降,而是对回忆和往事的不堪重负。我说我只是出差,并非刻意带着什么目的去,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在那座城市的前两年,发生了世纪台风和世纪暴雪。”他说:“这次回去可别再发生世纪海啸。”

    我当初离开那座城市,他送我到车站的时候,就对我说过这句话,我印象深刻。如今他旧事重提,我觉得他和我一样,也怀着对那座城市有一种不得不承认的沉重感。而他当初在凌晨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要离开那座城市的事情,我也一直记着,但我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决定离开。我想,让他突然间决定离开那座城市原因也是让他不愿再直面那座城市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