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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去不去办公楼工作对我来说只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在办公楼遇到海琳琳的机会更多。那次的翻译让我颇为自豪,尤其是她在给我拍照的时候,我自认为表现的非常不错。那段时间,我更期待的一件事是当期的《蓝星》。德国专家团的造访肯定是头条新闻,而我作为翻译,应该会被写进新闻里面,加上她给我拍了那么多张特写,应该能选出几张效果不错的排在新闻的配图里面。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当期的《蓝星》用六页的内容报道了这次造访活动,并且,有一张占据四分之一页面的我翻译时的特写照片。我左手拿着话筒,右手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布上的一点,半侧着身子面朝前方,用我们车间同事的话说就是:大师范儿十足。但文章内容对我只是一笔带过,说某个部门的某个人担任翻译,让我有些丧气。而我更为关心的是海琳琳在写这篇通讯的时候的心态,还有她挑选对着我一连拍了十几张特写照片时的反应,她需要一张张仔细对照,以便选出自己满意的照片。面对我的照片,她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多看几眼?是厌恶还是欣赏。

    我在一个月之后正式转到办公楼工作,和海琳琳不在同一楼层。每天下班的时候,她都会提前五分钟坐在大厅的钢琴前面,准备弹十五分钟的钢琴,让员工在乐曲声中结束一天的工作。原来每周五弹一次的钢琴被改为每天下班都弹,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她坐在那儿看着谱子弹琴的背影,但她肯定看不到我,这让我找回了那天她给我拍照时我能任人宰割的平衡。我每天都会看她的背影,而她或许能猜到我会看她,但她永远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经过她身后的大厅。

    而那段时间,公司将一间废弃车间改为图书馆的工作也完全完成。这件事情在我没来公司的时候就在做,预期连整修到藏书再到正式开馆的工作时间为九个月,没想到整整做了两年半。图书从各个地方搜集,数量很少,只有二十一排书架,有些书架还是空的。而我之后经常去那儿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看那里面的书,而是喜欢那里面安静的环境,我的书都是自己买,然后带到里面去看。

    有一天当我在浴室洗完澡围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同事惊讶的说没想到我看起来挺壮实,以前没有发现。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特意在镜子里面仔细的观察了自己,才发现自己的身材已经变了样,整个身体发福,肚子高高隆起。在同学会上,当班长说出那句“你一点儿都没变”的话时,我只以为他说的事实,但我的发福的确也是事实。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他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身材,相对于他的变化来说,我的变化的确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依然是不小的打击。时间在我脑海中的概念更加清晰,我已经到了不能控制自己身材的年龄。而拥有这样身材的年龄,在我的印象中只会出现在结了婚的中年人身上。

    从那时开始,隆起的小腹经成为我的一大心病,穿上外套并不是很明显,但如果只穿T恤,总显的大腹便便。我在工作的时候、走路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坐车的时候都会低头去看,有时候刻意地收腹,让肚子恢复年轻时的模样。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让我感到有些恐惧,我总是想着这顿饭肯定会让我的体重再次增加;当我放下碗筷站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低头看我的肚子,它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隆起的更加明显。因为此事,当我在公司园区或者办公楼见到海琳琳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担心和惧怕,怕她看到我发福的身材,隆起的腹部。当有一次,我从大厅出去的时候,她刚好将钢琴盖板合上,转身准备走下台子,一眼就看到了我,我感觉到她的眼神明显在我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我觉得难堪不已,羞臊万分,低着头快步地走出办公大楼的门厅。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纹案,心中埋怨自己的身材变成了这样丑陋的样子,并且被她发现。我下定决心,要将肚子减下去,让我的身材重新恢复到往日的样子。

    第二天,我买了跑步装备,开始跑步。最初的几天,每次只跑三公里,后来增加到七公里,到半个月的时候,每次跑十公里。晚上下班后,沿着公司园区的运动场跑一个半小时,寒暑不断。除非冬天的雪下的太厚,实在跑不了。之后,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每周一、三、五下班泡在图书馆,星期二和星期四跑步,偶尔会被其他事情打断。而在公司园区的图书馆内,我只见过海琳琳一次,我不确信她有没有看到我。那天,我看到她什么也没带走进图书馆,在书架区流连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什么也没借,就走了出去。那样子好像知道我在图书馆,所以她才故意走进来,随便转悠一下,让我看到她的身影,然后在不相互打招呼的情况下自己走开。

    对于新的工作内容,我起初非常抗拒,这种抗拒源自于在车间和户外工作时的轻松,还有原来之间同事的无拘无束。刚到办公室的第一天,主任让我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不知从何说起,所有的新同事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我。在我以往的印象中,对于办公楼上的所有人总是带着一股井水不犯河水的明显界限,而每当他们来车间或者我们工作的地方视察时表现的态度总有些居高临下,我一直知道这是他们的工作属性所致。而当我自己即将成为他们的一员时,竟有种大学班长调侃自己的身材的感觉,当然我从没后觉得他们讨厌,只是觉得我们一直泾渭分明。

    十几只眼睛在我身上盯着,我泛起了不曾用过紧张,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我叫娄禹其,请大家多多指教。”谁都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简单,我说完了整个办公室安静了好一阵子,主任才带头鼓掌,让大家欢迎我。我看到他们脸上神色各异,但大都显得不可思议和莫名其妙。主任给我一一介绍每位同事以及其负责的工作,我发挥我在人像记忆方面的特长,很快将他们每个人都记住,一遍之后就可以全部喊出他们的名字。而他们全部对我印象深刻,知道那晚翻译的事情。从最初两天工作和闲聊时的谈话中来看,他们都对我为什么会去车间工作而感到好奇。

    “因为我应聘到那儿了。”我说:“我没有其他的什么特长。”

    我说的是明摆的事实,我的确对新工作一筹莫展,虽然最初由他们带领,但面对布置下来的任务依然不知如何下手。当他们将一项任务分给我的时候,我总是带着很大压力,生怕自己完成不了或者出现差错,而这种情况让我觉得这并不算是一份好差事,开始怀念在车间和户外时的日子,并不需要任何高超的技能,只要四肢健全,逻辑思维清晰,所有的工作便可迎刃而解。这种矛盾的感觉让我对新工作产生抗拒,有好几次想给调我过来的领导说我想回到原来部门工作,但又觉得有负于他的看重。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我当初为什么会答应领导调我来办公楼工作,其实,在他当时命令式的口气中依然带有可以让我考虑的余地。但那时我想到都没想就答应了,只是告诉他我需要先和车间小组的同事将一个工作做完才行。那时,我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在办公室捉笔杆子的经历,知道如果我去做这种工作,以我的能力将会是一大灾难——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工作。但事已至此,只得每天顶着压力和压抑的心情在办公桌上绞尽脑汁,配合同事、或者自己思考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但事情总有步入正轨的时候,我慢慢适应办公楼的工作,并开始独立处理一些问题,而我住的地方也从以前的三人宿舍搬进了双人宿舍。和我同住的是一位在公司工作了十二年的老员工,我住进去的第一晚,就知道他和海琳琳在同一个办公室,两人已经共同工作五年。而他也很早就发现了我和海琳琳之间的某些关系。

    “你和海琳琳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他说:“并且是同一级同一个专业。”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在我看来却是字字珠玑。他说按照常理,这样的校友关系下,我们俩应该更加的熟络才对,但却一直表现的过于生分,两人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水做的墙,无论谁都怕往前一步会触到那堵墙而沾湿了衣服。其实,自从我调到办公楼工作以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偶尔会去海琳琳所在的部门。第一次去的时候,我才到办公楼三天,对这些以前作为上级出现我身边的人还带着一丝敬畏。我敲他们办公室的门,站在他们门口,告诉他们我来此的目的,表现的拘谨又尊重。他们的主任直接喊我名字,她在那次培训讲座上记住了我,并对我印象深刻。她告诉我工作需要和海琳琳对接,并指给我她的位置。我最开始站在她的旁边,躬着腰跟她说,她的头发永远都是同一种味道,每次闻到都会让我陷入因为往事而产生的阵痛。最开始,我们都以为事情很快便会处理完,但因为我刚接手工作,很多东西都模棱两可,导致工作时间延长。她低声让我拉旁边的椅子坐下跟她说。她的办公桌整洁干净,电脑背景桌面是在夕阳西下时站在树枝上的一只猫头鹰,双目炯炯有神。她需要在过往的邮件中寻找一些我们部门以前发给他的资料,在她翻往日邮件的时候,我看到一年前给《蓝星》提意见时发给她的七十七封邮件,整齐的排列,中间偶尔出现几封其他邮件。最终,她找到了那封邮件,穿插在我发给她的那七十七封邮件的列表里面。本来只需要十几分钟的工作因为我的原因延长到了两个小时,我深感愧疚,尤其是对她——我去的时候就发现她桌面上有一堆等她完成的工作。

    “抱歉。”我说:“耽搁你这么长的时间。”

    “没事。”她说:“分内之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