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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中午时分抵达那座城市,像离开时的样子,飞机转弯更正航线的时候,我看到整个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是泛着一股股永远也不会消散的星光。我曾经给她画过|粿体|像的女人来机场接我,几年前的晚上,我们在她家给她画|粿体|像的时候,被正在和她闹离婚的丈夫撞见,他把我按在|床尚|声言要掐死我。事后,她多次真诚地像致歉,并约我吃过几次饭,都被我拒绝。一年多以后,她从社交软件上联系上我,让我给她重新画那幅没有完成的画,那时,她已经跟爱人离婚,过着单身的日子。但那时我已经做好了离开这座城市的准备,加之那件令我差点儿丢掉性命的事情,就没有答应她,而是给了她跟我一起去小县城画山脉的同事的联系方式。

    我们断断续续用社交软件联系,我临走的时候不知道我是否还会回到这座城市,因此只把她当成一个曾经出现在生命中的过客。而这次出差的事情决定之后,她那两天正好用往常的习惯给我的社交软件发了条信息,我很自然的就告诉她我即将重回那座城市。她主动说去机场接我,她让我感到盛情难却。我前两天的白天忙于出差的工作,晚上整理工作内容,少有闲暇。而她也一直没有打扰我,只是每晚都给我发信息让我早些休息。她的殷勤完全有别于平时断断续续只流于表面的问候,像是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但我难以发现。我用三天时间处理完了本来打算五天做完的工作,加上最初为自己预留的两天,在这座城市我有完全属于自己四天的时间。而她如未卜先知一般知道我的工作已经完成,她在机场接我的时候就知道我返程的时间,因此问我余下的几天怎么安排。我告诉她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

    “无非就是游游逛逛。”她回复我:“重新感受一下这座城市呗。”

    她想重新让我给她画几年前那幅没有完成的画像。她觉的那件事情做了一半,加上最后对我造成的影响,因此才偶尔的在社交软件上和我聊天,希望舒缓她这几年在这件事情上如鲠在喉的感觉。有好几次,她想来我所在的城市找我,希望将那幅画作完成,但又鉴于对我的歉意,一直没有开口。

    她的这个要求让我难以决定,我回想上一次画画,海市是为那个公交车上萍水相逢的女孩儿画肖像,那幅肖像最后被我们在地上踩得破破烂烂,面目全非。我第一次感到我竟然有那么久已经没有画画了,从我学画画开始,有过比这更为长久的时间没有动过画笔,但都不及这次的感受如此之深。我像是想起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原来我曾经以画画为生,我曾经不止一次的下定决心不再让自己迷路般的绕在画画的圈子里,但都因为生机问题而不得不重新拿起画笔;而当每次重新拿起的时候,就对画画更增一层厌恶的感情,也更加深了下一次不再画画的决心。还有我身处的这座城市,就是在这座城市,我正是开始了我学生时代结束后的人生。就像我对我所处的那座城市城门口的那两座门墩抱有的感激之情一样,我也对这座城市抱着感激之情。

    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我那天下午沿着街道一直走到紫烨当初住的那栋楼房的底下,外表和几年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之后再打车到我曾经住的那座院子,那个地方正在拆迁,已经拆了一半的工程凌乱的摆在那儿,荒无人烟。我上班回家必须经过的那条小路已经被荒草覆盖的仅容一人通过,远处依然飘过来海风和大海的味道。我已经找不出我曾经住的那栋楼的位置,仅仅是凭着那条小路找到了大概的方位,几栋楼被挖去了一半,以前住过人的房间裸露在外面,像战争片中被轰炸过的城市。我踩着断壁颓垣艰难的寻找,终于,在几堆瓦砾中间露出的地面看到了拼凑木棉花团的地砖;当年那株木棉树被世纪暴雪冻死之后,房东在原来的位置用地砖拼了一个木棉花图案,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再去看周围残缺不全的楼层,看到一间被挖掉一半的房间,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我画的那三幅画。我确信无疑,那就是我曾经住过的房间,房间被挖的只剩下一半,除过那三幅画,什么家具都没剩下。而隔壁我曾经和秋沛换过的那间房子已经被挖的不见了,我想起秋沛临走时专门从车上下来告诉我的那句话:“你就连高兴的时候都透着一股子难过劲儿,你这样永远弹不好钢琴的。”伴随着我曾经在那里面发生的故事,一起随着荒凉的场景变的缥缈。

    我坐在一堆瓦砾上面,从下午挨到日落,偶尔从东边的海上传来时断时续的汽笛声音,我曾经在那个方向的海上待了一个月,并得到了同样画画出身的船长的启迪。我趁着天没有完全黑下来,攀着残废的墙壁很容易就登上了那间只剩下一半的房间。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我仔细的看那三幅画,画面布满灰尘,有些破烂,已经没有原来的风采,在整个断壁颓垣的环境里面,散发着迟早要被粉碎到连影都不剩的垃圾气质。它是我创造的,而如今,它在即将被毁灭之前又被我看到,我为它、也为自己感到难过。曾经在与这座房间一墙之隔的另个房间内,我可耻的让秋沛闻到“我呼出的气体里面全是另一个女人的味道”,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此自责不已,将自己的不幸推给了别人。我将那三幅画取下来,重叠着靠在墙上,自己也靠墙坐着,眼神穿过一对对瓦砾,看着远方逐渐被黑暗遮挡。

    我在只剩下半间的屋子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我取下的那三幅画,去了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地方。听着涛声坐了大半天,那条铁船依然拴在那儿,似乎不曾醒过。我想到的更多的还是秋沛,她被蛇吓的苍白的脸、给我讲授钢琴课时的仔细、双手在琴键上飞舞的姿态、在酒店宴会厅那个如梦中海岸般的舞台、她站在这儿说的仿佛从大海另一边传过来的“娄先生请自重”的那句话,还有她和海琳琳同样味道的头发。和她一同出现的还有我去过的这座城市的边边角角和经历过的各种事情,都难以磨灭,我觉得我不能忘记它们,也不该忘记它们,它们应该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我在这座城市以画画谋生,也似乎只有画画才能激起我对这座城市有关的所有记忆,我觉得我急需要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