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而我在公司见到海琳琳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是在园区,有时候是在训练场,有时候是在餐厅。她一直有走路目不斜视的习惯,因此,我一直相信她并没有发现我看到了她。我也想,既然我能看到她没有发现我的时候,她也一定发现过我没有看到她的时候。一次,她们的部门需要统计所有园区本年度入职员工的信息,我的名字、毕业院校、家庭住址都完全暴露,而所有的信息都需要经她的手。直到那时,我才可以万无一失的确认她知道我和她在同一家公司。这也让我产生了一丝兴奋和期待,我想,当她看到我的信息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会是什么感觉。往事会不会触动她内心最深处的弦,让她像我一样,陷入记忆的泥潭不可自拔。我也想过她可能只是把这当成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我的名字并不会触动她什么。但我相信,她毕业时夹在书里面那封措辞严厉的信暴露了她对与毕业时那件事情的的看重程度,只要是分外看重的事情,无论好坏与否,都难以忘怀。

    其实,我也早应该知道,她早就知道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我留着长发,蓄着胡子,在整个公司园区内显得特立独行,像是一个另类。走在园区的路上,总会引来很高的关注度。很多第一次见到我的同事都会多看我几眼。并且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恭维,说我浑身都洋溢着举世闻名的艺术家气息。我不止一次的听到别的员工在一起讨论我,像是聊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奇。有一次,我在一个广告牌后面用锉刀打磨一面钢板,听见路过的三个女同事讨论我。一个女的说“你们知不知道五号车间那个留长发的男人”。其他两个回应说她们印象深刻,一个说我像个流浪汉,外表惹人讨厌;而另个一个又说倒觉得我浑身上面都惹人怜爱,并且艺术范儿十足。我看到她们三个的背影,我确信曾经看到过其中一个和海琳琳走的很近,她们一定也在海琳琳面前讨论过我。

    她工作的地方在办公楼,而我主要待在车间和户外,她很少来这边,我也很少去她那边。而饭厅也在两者之间的区域,也是我见到她最多的地方。真正和她互相看到对方实在一个下班后的晚饭时间,我们在同一个窗口打饭,我们都是加完班之后才去的餐厅,整个餐厅只有五个人,安静的只能听见各个窗口里面洗涮餐具时乒乒乓乓碰撞的声音。我们同时走到窗口跟前时才发现是对方,我们四目相对,她一点儿都没变,额前的头发和毕业时一样高。我不知道该不该给她打招呼,她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对我微笑了一下,便转身让窗口师傅打饭。只剩下了四道菜,并且每道菜只能打一份,我们别无选择。我们谁都没有先说话,我等着她先说,我想她也应该等着我先说。直到窗口的工作人员再次声明每道菜只能打一份的时候,她才说话。

    “我只要这两份。”她指着鱼香肉丝和一道茄子说。

    很明显,她为我留了一份炒土豆丝和辣椒炒肉,也很明显,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的意思,之所以留下两份完全是出于一种正常的礼貌行为。而我也很知趣,知道不能强人所难,我只要说出谢谢,当着别人的面,她就非得给我说个“不客气”。再说,她故意留下两道菜也不一定是为了我,或许是她根本不喜欢吃土豆是和辣椒。她端着餐盘走的远远的,坐在靠近西边的位置,背对着我;我则端着餐盘走到靠近东边的位置,也背对着她,我不希望她起身的时候看到我正看着她的背影。我故意吃的很慢,要在她离开餐厅之后再离开,主要是为了避免同时站起来一起走出餐厅大门的时的尴尬。我吃了二十分钟,吃完又足足等了足足二十分钟,我相信那么长的时间她肯定早就离开了。但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还是看到她坐在那儿的背影,头发披在背上。我快速离开餐厅,在回职工宿舍的路上,又折回去,上了餐厅旁边的大楼,在三楼楼道的通风窗口看着餐厅门口。好久之后,她才从门口出来,这和我毕业时偷看她吃早餐的场景十分相似,我想她那么晚踩往出走一定是出于和我同样的原因,那么她一定会有和平时不一样的表现。但她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让我觉得自己在暗中自取其辱,一直看着她消失在园区昏暗路灯照射下的拐弯处。

    这种感觉让我再次受挫,久久难以释怀。我周末又去黑舞厅找酷似海琳琳的女孩儿,希望借此找回丢失的自尊。她那两天显得消极不堪,比我上次见时瘦了很多,像是怀着永远也解脱不了的心事。那是我们唯一没有在舞厅跳舞的一晚,我们从头至尾都坐在后排的座位上,那个地方暗地里做皮肉生意的舞女走来走去,缭绕的烟雾熏得人眼睛疼。我问她为何闷闷不乐,她说感到自己缺少爱。我以为她说的是爱情的爱,她解释说是所有的爱,感觉连父母都不喜欢她了。父母催她结婚,准备用收到的彩礼为她的弟弟娶亲。男方开始对她也很满意,第三次见面就提出上床的要求,被她拒绝。在这个地方,她也说了那句举世闻名的话:“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相识半个月的时候,她觉得必须告诉男方她的过往,男方知道了她在舞厅工作的秘密,并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的父母和亲戚。她受到周围人的轻视和排挤,甚至连父母都声称不再认她这个女儿。但父母最后又收回成命,希望自己的女儿改邪归正。

    “他妈的。”她吸了口烟说:“我怎么就邪了?”

    她说完这话顺带着也调侃了我一番,说我上次劝他找正经工作的事情也和其他人同样嘴脸,从心底把人分了三六九等。我反驳她我从没有这种思想,在我眼中,除过犯罪分子、战争狂人和恐怖分子之外,其他任何行业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从没有觉得她低人一等或者不正经。我也告诉她,那天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出于社会的价值观,出于大众人群的想法,我不会看不起她。但她不是生活在我的世界当中,而是生活在社会当中。她开始边吸烟边埋怨社会的不公,到最后开始咒骂,希望赶紧发生一场战争,让地球上的人都死绝,最后竟哭了出来,倒在我的怀里。期间有几个人来后面找到她向她发出跳舞的邀请,她都一一拒绝。那时,我才知道不止我一个人是她的常客。她释放出来的委屈让我在海琳琳那儿感受的委屈也更加明显,我也很想跟她相拥一起哭泣一场,但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我没有做出来,而是装作以一个深谙世事、通晓人生哲理哲人劝她不要哭泣。那也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心理防线一定不堪一击,我想过趁此机会实现我早已想在她身上做的事情,但又觉得乘人之危太过于无耻。

    我送她回到她住的地方,她依旧满怀委屈,说我是有备而来,送她回来就是为了做那件事情。我知道反驳无用,只是告诉她早点儿休息,我要赶回去的最后一趟车。我出门的时候,她又让我回去,说她还没有发泄完,心里还很难受,如果我走了,她因为心情不好陷入什么不测就要让我负责,并且要在遗书上写上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知道她只是随口一说,但还是留了下来,她则继续边哭边向我倾诉。她说世人都善于伪装,世界上除过女人生孩子,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男人们年轻单身的时候找她们这种职业的人玩,等到适婚年龄再找本分的女子过日子,将罪恶提前消费,然后在世人面前装无辜说人生本该如此,将自己罪恶的本能欲望归于环境,还恬不知耻。而那些所谓的正派女人也是如此,趁着年轻貌美,资质犹在,便广撒情缘,尝尽各种酸甜苦辣的爱的滋味,再找本分的男人结婚,才觉得方不辜负女人的一生。只有她们——被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认为做着低贱工作的人,才秉承着人类最原始的能力生活,她们知道私欲与贪婪随身而来,对于异性的诱惑难以抗拒只是一种本能,而性作为最重要的内容却被打上罪恶的烙印,让世人全部在自欺欺人中枉度一生。她们因为看的更加深刻,所以才不会像那些所谓的正派男女像捉迷藏般的过日子,她们会把一切本应存在但又不能明言的事情当成日常琐事,甚至可以高声谈论,从不惧怕。所以,她们在爱情和婚姻中才显得更为真实,才像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演员。并且,她告诉我她认为完全可以证明她结论的实例。

    “做我们这行的。”她说:“结了婚的都很幸福。”

    我被她说的哑口无言,觉得她强词夺理,但又句句属实,难以反驳。我觉得她根本不像往日的她,尽管她以前表现的大大咧咧,偶尔也语出惊人,但像今晚这么如社会学家做学术般的长篇大论,并且有模有样的情况我我是第一次见。只是她一直泪眼婆娑,擦眼泪的纸丢了一桌子。她问我沉默不语是因为对她观点的赞同或是反对。

    “我也只是一个迷路的人。”我说:“我连自己的方向都分不清楚,怎敢妄议你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