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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很难改变。

    比如他与她的关系,比如两人总以嘲讽对方、刺伤对方为乐的行为举止,比如他从很久以前就讨厌她的事实。

    十年多的交锋,怎可能一夜之间就停战?

    她真傻,以为能在短短时日便改善彼此的关系,以为只要愿意求和,她也许……能够得到他的心。

    她真傻,太傻了。

    额头抵住玻璃窗扉,路可儿对自己低低地、沙哑地笑了。

    回转眸光,她痴痴望向那幅依然高高挂在墙上的相片,心蓦地一扯。

    相片上的人儿依然如此高傲,如此自信,依然用着那样睥睨的眼神直视前方,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

    她不知道,其实她不能得到任何东西的。

    她不知道,她最想得到的如今也离她最远。

    她不知道,当她想要的离她愈来愈远时,她也只能无助地放手……

    他走了。

    初云告诉她,在与她大吵一架后的隔天,他便收拾行李离开楚家,赶赴机场。

    谁也不晓得他打算去哪里,他也不肯告诉任何人,只抛下一句话——

    婚礼的事随便你们怎么安排,总之我回来签字就是了!

    他就这么走了,潇洒、率性,却也决绝。

    她很明白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走的,她太明白了。

    失望、愤怒、厌恶、憎恨,现在的他巴不得离她远远地,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

    可他依然决定继续进行双方的婚事。

    为什么?

    因为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她吗?因为他终究不忍心看着路家一败涂地,不忍心看着相识多年的她因为家道中落而伤心难过吗?

    因为他虽然讨厌她,可还是关心她,还是希望她过得好?

    因为他……同情她……

    “他同情我。”她喃喃自语,一种悲哀的感觉紧紧攫住她,“他同情我。”

    她闭了闭眸,忽地再也承受不住满腔酸苦,身子一倒,躺落在床上,怔怔望着天花板。

    可她不需要他的同情!与其让他一辈子因而瞧不起她,她宁愿舍弃楚家的经济援助。但眼看着父亲日日为了周转资金忙得焦头烂额,她又十分不舍。

    究竟,她该怎么做呢?

    连续几天,她就这样躲在房里思考这近乎无解的问题,静静发愣,直到父亲与家庭医生带来一个令她震惊万分的消息。

    “什么?奶奶病了?”

    “嗯。”路庭宝搓着手,一副慌乱失措的模样,“其实奶奶在日本就感冒了,身体一直不舒服,可因为她听说……嗯,医生说匆忙赶回来让她的身体负荷不了,所以才会病倒。”

    “听说什么?”她睇向父亲,忽然惊恐地瞪大眼,“奶奶知道餐厅的事了?对不对?是不是这样?”

    路庭宝没回答,垂下头。

    毋需父亲再多言,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冲向奶奶的房间。

    路家老奶奶正躺在床上,皱纹满布的老脸十分苍白,前额微微泌着汗。

    “奶奶,你怎么了?怎么刚到家就病了?”路可儿惊呼一声,跪倒在床前,紧紧握住奶奶冰凉的手,“你没事吧?还好吧?”

    “我……还好。”路奶奶勉力微笑,“人老了,毛病难免多了点,医生说我休息一阵子就没事了。”

    “奶奶!”她痛喊,眼角含泪。

    “傻孩子,都说没事了,还哭什么?”路奶奶安慰她,抬手抚上她同样苍白的颊,“我才几天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又是心疼,又是责备。

    路可儿心一紧,“我没事,奶奶。”勉力拉开微笑,“我很好。”

    “还想骗我?瞧瞧,眼睛都肿了,这几天肯定没睡好,还流了不少眼泪吧。”

    “哪、哪有。”

    “还说没有。”路奶奶摇头叹息,“你也不必闪躲了。你爸爸惹出夹的祸我都知道了,你跟怀风的婚事我也听说了。”

    “奶奶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路奶奶点头。

    “是爸爸告诉你的吗?”爸爸怎么敢?怎么敢把路家快破产的事告诉奶奶?“爸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奶奶身体不好,还让你为这件事匆忙赶回来:”

    “不是你爸爸说的,你以为凭他那点胆子,敢告诉你奶奶我吗?”路奶奶讥讽地撇撇嘴,“是那些跟我们家有往来的老银行特地打电话告诉我的。”

    “什么。”

    “你想想,奶奶跟那些银行董事都是老朋友了,他们在怞银根前怎么会不先知会我一声?也就是这样,我才知道你爸爸竟然闯了这么大的祸。”她又叹口气,“都怪我这些年身子不好,没法照看生意。”

    “奶奶——”

    “我想,只能同意他们怞银根了。”

    “同意他们怞银根?”路可儿一惊,“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没有资金啊!”

    “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银行也要想办法冲销呆帐啊,不让他们怞银根,难道要他们陪我们一起死?做生意固然讲人情,可也不能不顾现实,他们肯先跟我商量已经算给我们面子了。”说着,路奶奶咳了几声。

    路可儿连忙翻过奶奶的身子,轻轻为她拍背,“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你说呢?”路奶奶不答反问。

    她一怔。

    “你爸爸想让你跟怀风结婚,好向楚家要钱,你觉得怎样?”

    “我——”

    “我已经打过电话给你楚伯伯了,告诉他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他知道后好像没有很吃惊。”

    路可儿一愣,“这表示——楚伯伯也早就知道了吗?”

    “以为可以瞒住风声的大概只有你爸爸一个人吧。”路奶奶苦笑。

    “楚伯伯既然知道,他不生气吗?我们这样利用他——”

    “他说他很喜欢你,本来就很想让你做楚家媳妇。”路奶奶顿了顿,“你呢?可儿,你怎么说?”

    “我——”她挣扎许久,终於还是决定吐露心声,“我反对!”

    “你反对?”

    “对,我反对。”她语气微涩,“我不想为了钱结婚。”

    “哦?”路奶奶翻回身子,直视她,苍眸中似乎闪过一丝锐光。

    “奶奶,我——”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想被人瞧不起。”

    “怎么说?”

    “如果我为了楚家的钱嫁给怀风,他一辈子都会瞧不起我的,我不想那样。”

    “你希望怀风尊重你。”路奶奶微笑。

    “是的。”她垂眼,掩去蕴着伤痛的眸,“他已经知道我们家的事了,也知道爸爸为什么想要我嫁给他,他……很生气,跟我吵了一架后就出国了。”

    “他去哪儿?”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会瘦了。”路奶奶柔声问,“这阵子你很难过吧?”

    她摇摇头,可红肿的眸早说明了一切。

    路奶奶心疼地摸了摸她鬓边的发,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记得我送你的那个餐巾环吗?”

    “记得。”她点头,脑中浮现出那个纯银做的餐巾环,上头细细雕着花。娇小清秀的番红花。“你说过,那是你的初恋送的。”

    “对,一个我很爱很爱的男人。”路奶奶低声道,唇畔浅浅漾着笑,苍老的容颜淡淡浮现一丝怀念。“他知道我的梦想是自己开一间餐厅,一间很温馨、让每个来用餐的客人都好像回到自己家那样的餐厅,所以他送给我这只餐巾环。我告诉他,有一天我会邀请他来我的餐厅,拿这个环束住餐巾,亲自下厨招待他——”她停顿住,闭上眸,仿佛正在回想当年许下诺言的一幕。

    路可儿屏息等着,心,却忍不住疼痛。

    她当然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奶奶在很久以前就告诉过她了。当年奶奶与那个男人相遇时,对方早已结了婚,而等她回到台湾不久,他便因罹患癌症而去世。

    五年后,奶奶终於开了第一家餐厅——“白色巴塞隆纳”,她为那个男人布置了一桌料理,点上粉色腊烛,插上红色玫瑰,还拿他送的餐巾环束住白色餐巾,可坐在她对面的,却只是一张相片,相片中的男人对着她笑,她却再无法自抑地哭倒在餐桌上。

    从路可儿第一次听到这故事以来,她总是忍不住猜想,当年奶奶在得知两个人永远没有未来时,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邀请对方,而五年后,当这个邀请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时,她又是如何的悲痛?

    奶奶她……究竟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

    想着,路可儿鼻间不觉一酸,泪水悄悄滑落眼眶。

    “傻丫头,你哭什么?”注意到她的眼泪,路奶奶半是嘲弄,半是疼惜。

    “我没哭,没有。”她急忙摇头,爱娇地偎入奶奶怀里,脸颊贴住她胸口。她紧紧抱着那日渐衰弱的身躯,激动地喊,“奶奶,我们一定不能失去‘白色巴塞隆纳’,其他餐厅都无所谓,可是我们一定要保住它!”

    “不愧是我的孙女,跟我想的一样。”路奶奶抚摸着她的背,“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打算把它交给你。”

    “交给我?”她一愣,猛然直起上半身,望向一脸慈祥的奶奶。

    “你爸爸是个很孝顺的儿子,只可惜他不够爱餐厅,他对餐厅没有那么浓厚的感情。”路奶奶哑声道,“可你不同。可儿,你像我,你一定能保住‘白色巴塞隆纳’的。”

    “我?”

    “是的,你。”路奶奶微笑,“我打算结束其他餐厅,只留下这一间。”慈爱的眼眸凝定她,“做得到吗?可儿,有没有办法让这家餐厅东山再起?”

    “我——”她怔然。

    她做得到吗?能不能从头做起,像当年的奶奶一样?

    “我们不要楚家的帮忙,也不要你为了钱嫁给怀风,我只要你挑起这个担子。你愿意吗?”路奶奶再问。

    微微张嘴,她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愿意吗?她挑得起这样的责任吗?她有办法保住奶奶最心爱的西班牙餐厅吗?

    垂眸望向自已与奶奶交握的双手。

    奶奶的手,苍老而粗糙,她的手,年轻而光滑。可正是那双苍老的手,一点一点将温暖的慈爱传给她,让她今日能长成这样一个备受娇宠的女人。

    是奶奶亲手将那只餐巾环送给她,将代表了梦想与幸福的餐巾环传给她。

    一念及此,她突地紧紧握住奶奶的手。

    经济可以破产,事业可以结束,可梦想,不能失去!

    “交给我吧,奶奶。”

    ※※※

    西班牙巴塞隆纳蓝天、白云、碧海。

    五颜六色的游艇,等待扬帆的水手与游人,随着船只通过而变化伸展的桥梁,以及远方高高耸立於塔上、指着新大陆方向的哥轮布雕像。

    镜头里的画面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快乐,教人看了心情也不觉跟着畅悠起来。

    对着眼前美景,楚怀风毫不吝惜胶卷,不停按下快门,贪婪地捕捉周遭的一切。

    他尝试各种角度,计算不同的曝光时间,从观景窗里锁住一张又一张构图写意的相片。

    从日出东方,到夕阳西下;从热闹尘嚣,到万籁俱寂。

    夜深了,苍邃的天幕嵌着繁星点点,几朵流云簇拥着一勾新月。终于,他停下摄影,坐在岸边,听着规律的海潮,望着夜空发呆。

    从他离开台湾到现在也将近一个月了。她,还好吗?

    一念及此,楚怀风不禁拧了拧眉。她好不好关他什么事?他何必前挂?况且她现在想必正忙着筹备婚事,准备当个与众不同的新嫁娘吧。

    以她的个性,他毫不怀疑她会策画出一场别出心裁的婚礼,让每个人都欣羡不已。

    也许连他这个新郎的台词,她都帮他想好了呢。

    俊唇勾起讽刺的笑弧,他站起身,正想收拾摄影器材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

    “怎么?终於决定收工了?你在这边待了整整一天,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吃饭了呢。”

    “安东尼奥!”他回首,望向两年前在这里结交到的忘年好友,“你怎么出来了?餐厅打烊了吗?”

    “差不多要打烊了,就等你这位最后的客人了。”安东尼奥眨眨碧绿的眼,虽然发已苍,面容也不乏皱纹,可身材仍精壮挺拔,眼眸炯炯,显得神采奕奕。

    “等我?”楚怀风挑眉,跟着肚子不争气的一阵咕噜,他瞥了眼腕表,“哇!都十点多了。中午只吃了个三明治,怪不得现在饿了。”

    “你啊,一碰到你那宝贝相机,连饭都忘了吃了。”安东尼奥边开着玩笑,边帮他收拾器材,“走吧,留了一大盘海鲜饭给你,再不吃就凉了。”

    “哇!太感激了。”楚怀风不禁双眸发亮。说起安东尼奥的手艺,在西班牙可真是一绝、尤其是他亲自料理的海鲜烤饭,更是让所有尝过的人都难以忘怀。“我等不及要吃了。”一面说,一面加快手脚收拾东西。

    “……这是什么?”帮着他把器材收入袋子后,安东尼奥忽然拿起某样东西,审视数秒后,碧眸一亮,“真漂亮的贝壳,形状很美,颜色也很清透。”

    “这是下午一个小孩硬塞给我的。”说着,楚怀风几乎是粗鲁地抢过贝壳,塞入法蓝绒衬衫口袋。

    望着他略微尴尬的神情,安东尼奥不禁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老早就想问你了,兄弟,你好像挺喜欢收集贝壳的?”

    “这个——”

    “你不用尴尬啦。男人收集贝壳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不会笑娘腔的。”

    这么一说,楚怀风反倒更尴尬了,俊脸微微泛红。

    安东尼奥有趣地望着他,“你上次不是寄了一堆相片给我看吗?里面有张是一个少女拾起紫贝壳——那张拍得真好,我很喜欢。”

    “是吗?”

    “那个紫贝壳现在想必也成为你的收藏了吧。”

    “嘿!我像是夺人所好的人吗?”楚怀风装出一副被冒犯的模样。

    “这可难说,为了一个紫贝壳,你还曾跟踪别人大半天呢。”安东尼奥不以为意地嘲弄他,“我本来以为你是看上那个金发妞,想上前搭讪,没想到你居然是想跟她商量买贝壳,啧啧。”他摇头,想起当时那金发女郎乍见帅哥搭讪时的惊喜,以及得知帅哥真正目的后的失望与愤怒,就不禁觉得好笑。

    “你这老家伙!能不能不要这样揭人疮疤啊。”楚怀风瞪他一眼,“积点陰德,免得将来下地狱。”

    “嘿!像我这么虔诚的教徒,上帝怎么可能让我下地狱?”安东尼奥嘻嘻笑着,“何况我猜他八成还等着我去当他的御用厨师,怎么舍得把我白白送给撒旦?”

    “你啊!”面对这么厚脸皮的老家伙,楚怀风摇摇头,纵声大笑。

    安东尼奥也跟着笑了,“终於笑了。这几天见你老是摆着一张脸,我差点要以为你在台湾被女人玩弄了。”他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岂料楚怀风听了神色蓦地一沉。

    他皱起眉,“怎么?”该不会真被他误打误撞说中了吧?

    “没什么。”楚怀风摇头,背起摄影器材,迈开大步就走,“我们走吧。”

    ※※※

    默默在布置温馨的家庭餐馆里坐定,楚怀风接过好友特地为他准备的西班牙海鲜饭,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开动。

    安东尼奥在他对面落坐,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Wind,”他唤他的英文名字,“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不语,继续埋头苦吃。

    “在家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他摇头,“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