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天和城夜间常有朗朗星河。

    冬猎场地处幽僻,是个难得远离了烟火的去处。

    小郡主围着篝火,靠在帐门外吹着夜风。

    山林在夜里危机四伏,并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众人才经历了一场恶战,索性便在围猎场中再宿一晚,明日回行宫复命。

    小郡主的营帐被众人围在最中间,四周皆烈烈燃着篝火,防备齐全。

    她困倦地倚在帐外,半阖着眸子,听远处禁军们滔滔不绝的吹嘘。

    分明困极,却仍旧寂然无声地守在帐外,不肯就此歇下。

    身侧有人熟悉至极的身影悄然坐下,递来一碗热粥。

    男人换下了那身血痕斑斑的玄袍,细嗅时只余一点微末的松香。

    小郡主慵懒地抬起眼,将傅长凛仔细打量过一轮,却竟瞧不出半分疲态。

    除却眉尾三两道细小的血痕,他仍旧是那副清隽冷冽的模样。

    傅长凛始终克制地与她隔开一点距离,劲瘦的五指将那碗热粥递上:“放了点蜜,糯糯纵然没有胃口,也捧着暖一暖手罢。”

    他隐约猜得到这小漂亮又在为甚么发愁。

    七年前她不过将将八岁,启蒙再早亦只是个天真娇气的小娃娃,却已被迫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死别。

    三途山崖一役,明眼人都知道是直冲楚流光而来。

    她已丢了一个哥哥,而今仍因着北狄与叛臣的野心不得安宁。

    傅长凛久居权巅一生自负,做惯了搅弄风云的上位者,此刻守着郁郁寡欢的小郡主,却亦只能无声叹着气。

    小郡主展平了眉尖,自他手中接过粥来,侧过头来正视他道:“傅相今日之恩,我临王府自会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篝火跃动一瞬,爆出一个微末的火花,映亮了她清明的眉眼。

    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这位小祖宗对皇帝都不曾这样客气过。

    彼时受了一丁点委屈便抹着眼泪往他怀里钻的小郡主,而今却时刻在奋力将他推远。

    傅长凛心尖不可抑制地颤了颤,颈侧那道深刻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泛出痛意。

    他咬了咬牙,如自虐般挤出一点艰涩的笑意:“好。”

    天上疏星熠耀,今夜无月。

    傅长凛借着摇曳的火光,瞥见少女不知何时已被冻得红肿的耳廓。

    这位小祖宗娇气且孱弱,若落下了冻疮,只怕年年都要不得安生。

    偏偏少女昏昏欲睡地烤着火,教热气一熏耳廓便按捺不住得痒。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被傅长凛骤然间截下了手掌。

    小郡主指节软糯,又被那碗热粥暖得温热湿濡,仿佛与当年那个乖乖软软的小团子一般无二。

    傅长凛摸索过她温软的掌心,在人察觉之前矜持克己地松开了她:“这是冻疮,不能抓。”

    他在篝火旁烘热了掌心,矮身凑过来关切道:“揉一揉便好了,来……”

    小郡主骤然起身,忍着突如其来的眩晕向后退出一步,躁郁道:“男女有别,傅相自重。”

    傅长凛一双手立时僵在原地,落寞地抬眸望她一眼,缓缓起身向小郡主施了礼:“是我唐突了。”

    “您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无论初衷为何,临王府总归是承了您的恩情。日后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她孤身立于篝火的斑驳光影里,脊背笔直,手中仍细致地捧着那碗热粥:“可这恩情,抵不了旧债。”

    傅长凛低敛着眉目,神色尽皆隐在火光难及之处,看不分明。

    他音色极低地唤了声糯糯。

    小郡主摩挲着碗沿,如同看了出怎样滑稽的戏一样,不可抑制地低笑一声:“而今我看着你,总像是过去的自己,微渺,可怜,却又可笑地义无反顾。”

    傅长凛无措地亲睹她缓缓淌下两行热泪来,音色沙哑而满怀怨怼:“这世间事难全的遗憾多了,凭甚么你想要重圆便可重圆。”

    少女强忍着左臂上伤痛的余韵,双手将那碗热粥捧到他面前。

    傅长凛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她先一步松开了手。

    瓷质的碗狠狠跌在山岩之上,发出“砰——”一声清脆的声响,碎得四分五裂。

    加了蜜的热粥霎时间溅了满地。

    少女清凉如水的音色在他耳畔响起:“覆水难收,碎镜难全。”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她撩起帐门,矮身进了帐中,再未肯瞧上一眼旁边哑口无言的傅大丞相。

    傅长凛沉寂良久,却执拗地蹲下身去,将四分五裂的瓷碗一一拾回掌心。

    他的小月亮心中满是怨怼,她捅来的刀子教人疼得钻心蚀骨,傅长凛却只觉得甘之如饴。

    十二年的苦,这样娇娇弱弱的小郡主尚且受得起,他有甚么脸面喊疼。

    傅长凛往篝火中添了几支松柴,将少女帐前的帷幕拢紧。

    天才微微擦亮,一行人便收整了行装纵马上路。

    午间休整时傅长凛却没来由地不见了踪影,尔后掐着众人动身的时辰匆匆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