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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郡主裹在温软御寒的斗篷里,像是终于卸下了那身冷硬坚固的铠甲,乖觉地跟在楚流光身侧。

    傅家的杀手如入无人之境般,悄无声息地潜行于林中,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围困整座三途山。

    楚流光部下百名箭手开道。

    这架势不似救人,反倒活像是要来屠山一样。

    小郡主将猎场中的全部遭遇和盘托出,仰头望一眼楚流光,神情镇定道:“方才焰火与其说是求救,倒不如说是场请君入瓮的局。”

    叛臣一党对他们紧追不舍,屡次三番要置临王府这对兄妹于死地。

    可惜从前小郡主总黏着傅长凛,相府的影卫戒备森严,全然没有近身之机。

    楚流光则常在宫中当差,又是禁军统领,更加不好拿捏。

    这次冬猎,大约已是最好钻的空子。

    楚流光揉一揉她散乱的乌发,眉眼有些凝重:“近年来京中颇不太平,却不想竟同御史台一脉有关。”

    倘若昨夜里小郡主运气差了半分,只怕此刻早已葬身兽口。

    至于楚流光,则会被按部就班地引来三途山崖,有去无回。

    山间险路难行,众人在半山拴了马,徒步往山崖最顶端赶去。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守在小郡主一步之内,面色冷厉恍如一尊冷心寡情的杀神。

    这样的距离,略一伸手便足以将人一把揪到身后。

    白偏墨自队尾不疾不徐地赶上来,贴在小郡主身边朝她张开手掌。

    一条流光锦缎织就的发带被林间清风扬起。

    楚流光额角一跳,登时防备地走上前来,不着痕迹地将小郡主圈进臂弯中。

    这么个乖乖软软的小漂亮,一向是临王夫妇一块心头肉。

    白偏墨并不讶于楚流光一身的防备,只迁就着小郡主的脚步,温润谦和道:“将头发束一束罢。”

    照天和城的民俗,互赠发带可是定情一样的性质。

    楚流光虽是小郡主的兄长,却也没有替她做主的权力。

    小郡主脚步一顿。

    她少时便被指婚给了傅长凛,从小到大,近乎没甚么世家子弟有胆子明目张胆地追求。

    傅长凛更是不可能有这样细致的心思。

    小郡主自然晓得其中深意,只是这却是从小到大头一遭直面这样的示好。

    她下意识便要向后退去一步,身后却忽然有高大的身躯贴上来。

    傅长凛面色沉得要滴出墨来。

    他暗自拨弄着指间那枚象征权势的扳指,裹挟着冰霜与血色略微俯下身来:“私相授受,岂不折辱了郡主的清名。”

    男人一贯的冷冽气息与浑身的伤痕交织在一起,汇成极具侵略性与震慑意味的寒意。

    白偏墨半步未退,反而微抬起下颌来,神色自若地与他对视:“傅相所言极是。只是不知当年您与小郡主名正言顺时,可曾有过信物?”

    傅长凛身形一僵。

    这样的信物,小郡主送到丞相府可有太多了。

    从七夕的花灯到端午的香囊,年年不重样的生辰礼尽皆是她亲力亲为的。

    只是傅长凛不很在意,这些便一样不落地被相府的老主簿收在阁楼里。

    她曾连那样意义重大的飞仙佩都交到了傅长凛手里。

    傅长凛挖空了记忆,却没想出半个他曾回赠给小郡主的信物。

    她金尊玉贵,样样不缺,甚么样的稀罕物没有见过。

    是以小郡主每年的生辰礼,多是由老主簿自行拿主意,顶多在傅长凛闲暇时提一嘴,从来不需他亲自过目。

    唯一一次上心大约便是今年为小郡主备下的及笄礼,那枚象征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

    可惜这枚玉璧送到小郡主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到小郡主手中,他已亲手毁了这份本就摇摇欲坠的婚约。

    白偏墨略过哑口无言的傅丞相,双手奉上那条锦带:“糯糯,这发带,乃是翠袖托我送进来的。”

    一并送进来的还有小郡主惯用的手炉、绒毯之类,恨不能将她平日里睡惯的床榻都打包塞进来。

    至于这条发带究竟在不在其中,只怕眼下无从考证。

    白偏墨淡笑着向后一指,队尾果然有侍卫牵着满载行礼的马匹,晃晃悠悠地跟在最末。

    傅长凛凝眉缄默不语。

    他冷隽的眉骨上留了几道极细的血痕,浑身的伤痕仿佛被冷风割开,凛冽痛绝。

    小郡主却淡淡摇了摇头,拂开了他的手。

    她挣脱开傅长凛与白偏墨二人的夹击,清清冷冷地行在最前面,一头墨发慵懒凌乱地舒展着。

    “专心赶路,别误了正事。”

    傅家的杀手早已形如鬼魅一般,暗中赶在最前面围死了三途山。

    其后又有禁军开道,自然误不了正事。

    白偏墨状似无奈地轻叹一声,却毫无芥蒂地将发带收入怀中。

    这位小祖宗实在是个不开窍的,全然把他当做是个可敬可靠的兄长,凭他怎么暗示,硬是半点没参透。

    白偏墨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此招直白,一时果然吓到了这位小祖宗,却也勉强达成了他的目的。

    身后傅长凛幽幽攥紧了扳指,身负着长剑,快步跟上了小郡主。

    三途山是整个围猎场中最高的一座峰,山崖陡峭,高耸入云。

    禁军整束了箭阵,训练有素地包围整个山崖,只留一个可供众人上前的入口。

    傅家的杀手隐没于长天白雪间,毫无踪迹。

    小郡主穿过重重围困的禁军,腰肩笔直地背着皇帝御赐的檀弓,踏上了山崖。

    崖顶人迹罕至,重重深雪覆盖了岩面,更显荒寂。

    雪崖中央,却霍然站着一个所有人皆意想不到的人物。

    贺恭。

    小郡主心下一凛,正要顿下脚步,却忽然被身后人重重一扯。

    男人高大的身躯铺天盖地一样将她笼罩,背上檀弓被傅长凛轻而易举地取下。

    搭上箭矢,拉满弓弦。

    玄铁制成的箭首上寒光乍现,遥遥对准贺恭。

    远处骤然被针对的贺恭浑身一僵,正要侧身却忽然被小郡主厉喝一声:“别动!”

    近乎是同时,力道狠辣的飞箭擦破他右肩的衣料,狠狠穿透了他身后的野兽。

    那是一只山猫。

    民间有学者为它取过另一个更为艰涩文言的名字——猞猁。

    小郡主在傅长凛怀中艰难探出头来,正瞧见贺恭身后,向他飞扑的一撮黑影。

    傅长凛直觉敏锐,射术又极准。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似乎永远是人群中最淡漠强大不可撼动的一个。

    他怀中萦绕着极淡的血气,只拥过小郡主一瞬,射杀了那只突袭的山猫,便轻轻放开了她。

    贺恭浑身一激灵,回首时看清了那只仍露着满口尖牙的山猫,登时趔趄两步,踉踉跄跄地向禁军奔来。

    小郡主仔细观察过他的神色,却一时找不出半点破绽来。

    他眼底的惊惶和这一身狼狈,似乎的确是一个文弱书生该有的模样。

    傅长凛将檀弓交还到小郡主手中,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贺恭这副狼狈模样。

    他容冠凌乱地朝傅长凛抱拳道:“多谢傅相,多谢傅相。”

    小郡主近乎能够确认,这人的的确确是不通半点武功的。

    禁军引弓搭箭,蓄势待发。

    贺恭便精准地看向楚流光,攥着火折子语无伦次道:“是在下,正是在下引燃的求救焰火。”

    楚流光挥手示意禁军原地待命,扫一眼他身后旷远的山崖:“贺二公子不通武艺,进这围猎场作甚。”

    贺恭立时面露难色,张了张口,却只满眼苍白地苦笑道:“同根相煎,手足相残……”

    众人自然当即联想到驸马贺云存。

    小郡主早已将玉冠之事毫无隐瞒地告知楚流光,这玉冠虽以二公主之名送来,却必然与贺云存这个驸马爷脱不了干系。

    贺恭是御史大夫贺允的嫡出次子,逍遥金贵,风光无限。

    而贺云存却只是个庶子。

    且依朝中规矩,驸马终生不得入仕做官。

    只因出身,便被注定了一生庸碌的命运,贺云存但凡有半点野心,自然心怀怨愤。

    如此一来,使计诱骗贺恭进入围猎场,借林中凶兽杀人,便全然说得过去了。

    楚流光身后的一众副将,显然已凭着贺恭短短八个字自动补足了细节,甚至看向他的目光都带上了同情。

    小郡主歪了歪脑袋,正大光明地将贺恭打量一圈,诚恳道:“贺二公子平安无虞便好,还请多节忧思罢。”

    她面上恳切,暗地里却悄悄勾了勾楚流光的手背。

    傅长凛眼尖,霎时捕捉到她白嫩俏皮的尾指,拨动时仿佛一尾漂亮的鱼。

    小郡主与他一样,疑虑未消。

    辰时才过一刻,贺恭向小郡主答了谢,苦笑道:“我醒时便被丢在此地,幸而求救焰火与火折子收在袖子里,并未与旁物一同放在包裹中。”

    他露出满脸劫后余生的惊悸:“我们快些下山去罢,方才不远处还有成片的狼嚎。”

    楚流光见他实在害怕,便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抚道:“朝廷会护你周全。”

    一转头,半上腰上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浩大的狼群。

    粗粗一数足有三十来只。

    禁军火速收缩军阵,将小郡主连同一众人围在最里层,尔后密密麻麻地拉开了弓。

    头狼有自己敏锐的判断能力。

    禁军弓箭充足,又处于地势高处,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此刻强攻决计讨不到好处。

    楚流光还未下令,军中无人放箭,只寸步不让地与狼群对峙。

    头狼踩着满地的枯枝与残雪,魔障一般不顾后果地朝禁军逼近。

    小郡主眉尖一凛,敏锐地发觉了头狼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