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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峦这一举动,出自好心,却犹如抬着架子将谢致举高,谢致双脚立地悬空,以后再抬起落下,都全由周峦操控。

    谢致不得不弯腰,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臣谢主隆恩。微臣愿誓死效忠,粉身碎骨,此生不悔。”

    皇帝周峦豪迈大笑,扶住了汉王谢致。

    谢景被栓在水牢里,层层桎梏,无法脱身。他亲眼瞧见谢致、常蕙心、周峦三人一同远去,不久后,却又听见一人的步伐由远及近,重新回来。

    这脚步谢景已听过千遍万遍,烂熟于心。他闭起双眼,思忖为何是常蕙心一人独自归来。

    少顷,谢景拿定主意,决定静观其变,看常蕙心先做什么举动,先说什么话,他再灵活应对。

    哪知常蕙心进来,一言不发。正巧监牢的栅栏外有一张桌子,数把椅子,她就捡了一张来坐。期间口渴,常蕙心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谢景本来不渴的,瞧见常蕙心喝水,那纤细白皙的脖颈因此而起伏,谢景忽然也感到渴。再想想,忽然发现哽在喉咙里的那些话全变成了刺,令嗓子喉咙一齐干涩难受,不由得咳了一声。

    谢景面上一讪,觉得自己先出了声,等同于露怯与常蕙心单独交锋第一回,他就败了。

    谢景气恼,鼻息自然而然加重,却努力自抑住,不想再发出声音。

    监牢内外静悄悄,偶尔有水耗子凫水的声音,听着森森然,愈发的压抑。

    谢景感觉得到,水耗子钻进他的裤管,正顺着他的小腿肚往上爬,令他的心头起了阵阵刺痒,好似指甲尖划着粗糙石板,挠心的恐惧和难受。

    闭着双眼的谢景,两睫微微颤动,他索性调匀自己的呼吸,参起禅来。心中默念佛法,忘却此刻身处何处。

    可惜,能忘了物,却忘不了我,谢景心中杂念太多,始终无法入定。正巧水耗子的动作大了,击起波浪又带起阴风,吹得谢景的铁链哐当的响他心中叹息一声,睁开眼来。

    谢景瞧见,常蕙心仍背对着他,仍是偶尔喝茶她好像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似乎这处天地只有她自己,根本就没有谢景这个人。

    谢景起先还好,后来,观察常蕙心的时间长了,谢景觉得这种被忽视的滋味非常难受。

    牢中没有日晷,亦无钟漏,谢景全凭自己的经验来推算时间: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了,常蕙心始终不发一言,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水耗子早蹿进地洞,遁得无踪无影,谢景却觉得心底蹿起了一只小耗子,在他胸腔内上下跳动,躁得慌。终于,他忍不住,启了唇,对着常蕙心的背影,轻轻唤了声:“蕙娘。”

    许是声音太轻,亦或者是牢里的积水声音太大,淹没了谢景的声音,常蕙心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良久,谢景又唤了一声“蕙娘”,这次他的声音比上次要稍微提高些。

    常蕙心不做任何回应。

    再唤下去谢景也没面子,他便不再称呼她,思忖片刻,直接起了个话题:“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声音温柔,屡次哽咽,是个聋子也能听出其中的“愧疚”和“深情”。

    常蕙心仍然不理谢景。

    谢景目光一沉,盯着常蕙心的后背,眸现凶光。他闭眼又睁眼,眼帘几番起合,终于平复了恼羞,让自己平静下来。

    “蕙娘,你为什么仍不愿同我讲话?”谢景问道,是因为她仍恨着他那杯毒药么?

    谢景话音落地,须臾,常蕙心不急、不慢,转过身来。谢景见她转身,眸光一喜。

    常蕙心却对着谢景,表情和言语皆平淡道:“我为剁肉刀,你为砧上肉。我为看监卫,你为阶下囚,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话?”他有什么资格同她攀谈?!

    谢景一怔,起先错愕,继而笑出声来。他是真心发笑的,心里没有一丁点生气。谢景笑道:“蕙娘,你还恨着我!”所以她故意说气话,刺激他,羞辱他!

    谢景陡生趣味。

    常蕙心看了谢景两眼,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心里在得意什么。常蕙心哭笑不得,最终转为冷嗤了一声。她摇着头,送了谢景四个字:“自作多情。”不等谢景开口,她已启唇再给他一击:“我回来,只因时局未稳,担心你若得逞逃狱,会给三吴带来麻烦,昨日清晨,你在汉王府里也看到了,难道你还认为我对你有情?”她对谢景早就没有情意了,不爱不恨,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能令她产生任何情绪。所以她方才一直在做自己的事,完全无视了谢景的存在。

    谢景抿着唇,看似不惊、不乍、不恼、不怒、不怨、不恨,十分温和。实则两排皓齿在唇下紧咬,十分不悦:昨日,他在汉王府撞见常蕙心和谢致的好事,就好似一扇本来糊得精美的纸窗,终于被人捅破了一个洞。而后诸般变故,尊卑在仅仅十四个时辰里更迭,就好似这张破了一个洞的窗户纸,连接被一拳接一拳的捅,一张纸几近稀巴烂,纸片犹如断更,坠坠粘在窗框上,风吹垂首,七零八落。

    而现在,常蕙心直接讲穿昨日之事,便是将这些碎纸全都从窗框上拔起,这一扇窗彻底无了阻挡和防护,风来风往,冰寒彻骨。

    明明当年是谢景亲自杀妻再娶,他却觉得,到这会,此时此刻,他和常蕙心的夫妻情分,才是真真正正断了个干净。

    谢景竟有片刻的心凉。

    谢景突然很想见谢致,又有一大番话想同常蕙心讲但转念却觉得都没必要,没必要见,也没必要讲。谢景对常蕙心道:“你不要后悔。”

    “她要后悔什么?”响亮的男声响起,周峦人未至,声音已抢着传过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站在常蕙心身边,呛谢景道:“后悔没同你一起泡在水牢里烂掉么?”

    周峦才忙完祭祀,未换身上的龙袍,谢景一眼就瞧见了。谢景心中默默地说了句“沐猴而冠”。

    常蕙心问周峦:“你怎么来了?”

    “过来瞧瞧。”周峦笑道,说着,他朝常蕙心挤了挤眼,接着,目光往天牢入口的方向眺:“不放心的那位在外面,别别扭扭,不肯进来。”他说的便是谢致了,常蕙心一听,忙道:“我出去瞧瞧。”她同周峦告辞,离开天牢,去找门外的谢致。

    转眼,换了周峦接替常蕙心,站在栅栏前,独自面对谢景。

    谢景笑了一声,是真正笑出了声。

    周峦亦勾起嘴角,道:“你既然都笑了,定是猜着朕来意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