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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丹臣曾听师门长辈说此人是罕见的天纵奇材,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术数占算无所不精,于世俗谈吐却所知甚少,当下正想用其他言语将此事混过去,却抵不过群豪中有那等粗疏汉子不辨情势,哄笑起来:

  “瞧这厮白衣绿帽,可不正是个绿毛龟浮在水里的样子,怎会不知道龟儿子便是他自己!”

  “龟儿子么,哉是头顶绿油油,脚底软哄哄,老婆夜来不让睏,缩在床头泪蒙蒙。”

  “龟儿子便是说你乌龟王八蛋,若非老娘偷了人生下你,便是婆娘偷了人当了便宜爹!”

  ……

  朱丹臣一时拦阻不及,大惊之下正要厉声喝斥,却见嚷得最响亮那几人突地一起止了声,伸手捂住喉头,口中“嗬嗬”怪叫了数声,一蹦而起,高高跃出,随后“啪”地一声重重跌落回地上,四肢不住抽搐弹动,不过数下,头一歪便没了动静,更有一股恶臭之味传出。有那等胆大之人走近查看,只见一个个面容扭曲恐怖之极,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外,满面血污,竟是七窍流血而亡。

  江湖汉子都是将头拴在裤腰带上,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谁手上没十几条人命,但如此离奇恐怖的死法却是生平所仅见。

  须知自事发到毙命只不过短短数瞬,那等好勇斗狠,砍了手指亦能谈笑风生的汉子竟至被折磨得涕泪交加,乃至下身失禁屎尿齐流。

  死人虽不会说话,但面上那等痛苦绝望的神情,竟像是临死前还遭受着极大的折磨,且会将如此的苦痛延续至地狱之中,永无尽头一般。

  更为恐怖的是,数百人将那白衣男子团团围住,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竟然无一人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  

  一念及此,众人胆气顿寒,方才喝骂之时那等豪气亦如冰雪遇火般消弭无踪,只盼这杀神莫找到自己头上来。之前曾出言讥嘲过的人此刻更是悔青了肠子,恨不得将偌大个身子抟成团子好缩进人群中去。

  那白衣男子自现身以来,虽是行事诡谲莫测,却始终风度闲雅,从容自在,此刻却脸色铁青,原本俊秀无匹的面容罩上了浓浓一股煞气,两眼翻白望着天,口中念念有词道:

  “你们全都要死!”

  说罢,看也不看地一抬手,“嗤”地一声,指劲射出,身侧一人随手而倒,颈间一道血箭喷出,显见是活不成了。

  那白衣男子外袍下摆被血染得斑斑点点,他却恍然未觉一般,抬步向前缓行,双手微微合拢,十指以一种极为奇特繁复的模式连环相扣幻作了莲花状,花瓣次第开放,循环往复连绵不绝,只每一瓣花开皆有一指点出,亦必有一人中招,或在咽喉,或在心口,俱都是人体要穴。

  一时之间,“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那白衣男子只不过走了十余步,躺在场中的尸体却又多了好几具,直看得众人心胆俱丧,猛地发一声喊,四散奔逃而去。偏他那不知名的身法又极其神妙,不知怎么左一拐右一绕便又晃到了人多处,他那指法也不知道是何来历,指风所到之处竟无人能稍作抵挡,简直如同猛虎入了绵羊群一般。

  朱丹臣又惊又怒,不顾生死,纵身上前,手中判官笔瞬间连点那人上身二十八处大穴,他这路笔法脱胎“清凉扇法”,又经三因观中一位大高手悉心指点过,招数虚实相济,似实而虚,如虚而实。若是对方料定虚招不予理会,立时便可趁虚而入穷追猛打,若是对方格挡招架,招式虚晃而过,后招即刻连绵而至,实在是极为厉害的一路功夫。

  那大高手也曾告诫于他,这套笔法的后三式威力虽极强,却有个破绽在其中,自己苦思数年仍不得弥补之法,若非遇到生死关头,切勿使出,以免遇到那等绝世高手,坏了自家性命。

  因此朱丹臣自出师门以来,虽日夜揣摩温习武功不辍,却从不曾在对敌之时施展过全套笔法。

  此时他既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便把这三十六路笔法尽数施展开来,一对判官笔连消带打击点缠绕,招招拼命,笔势圜转不停,竟是将那白衣男子的进势阻得一阻。

  那白衣男子原本在场中随意游走杀人,被如此一阻,似是极为焦躁,口中长啸一声,左手五指蓦地同时舒展开来,如拨动琴弦般在空中轮得一轮,只听得“锵锵锵”数声响过,朱丹臣手中两支精钢所铸的判官笔已被击成了四段,竟仍不能稍缓那指劲势头,余风过处立时将他右肩射了个对穿,人亦应声仰面跌倒在地,头侧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赫然多了五个深深的指洞。

  只朱丹臣舍身忘死阻了这一阻的功夫,场中忽地一声磬响,其音淸远悠扬,绕梁不息,在场诸人听在耳中,不知怎地心头顿感一阵清凉,虽气势仍为那白衣男子所夺,却已不再是方才那心神俱亡的丧家之犬模样。

  众人回想自己方才的行径,有那等平日里自诩胆色过人的汉子,竟至满面通红羞惭不已,自知此时不宜分辩,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临敌怎会如此不中用。

  “阿弥陀佛,施主杀孽已深,还不回头,更待何时!”

  那老僧高颂佛号,排开众人,缓步向前,仍是那般低眉垂目的模样,双手垂在身侧藏在了袍袖之中,脸色较之前却是苍白了许多。

  段正明紧随在老僧身后步出,他此时已宽去了外袍,袖口裤腿皆结束停当,腰间三寸宽的板带紧紧束起,越发显得蜂腰猿臂,英姿勃发,只面色凝重无比,显是亦预备出手了。他本就是段氏宗室子弟中年轻一辈的顶尖高手,在场诸人除了那白衣男子和老僧外,无人是他敌手,只平日不欲张扬,甚少亲自下场出手,此时却是断然不能再藏拙了。

  段正淳刀白凤夫妻二人却不见踪影,不知被段正明支去了何处。

  蓦地又接连数声磬响,开头一声响自场内,接连数声却是遥相呼应,听声辩位应是在镇南王府外东南西北四处,高低节奏尽皆不同,或钝若击柝,或淸比碎玉,或萧萧如风过万壑,或泠泠如泉流白石,却浑然圆融,自成一体,听得在场众人心头皆是一震,就连那白衣男子亦不例外。

  他原本一直目视前方,眼神却甚是茫然,空无一物,此时却渐渐回复了神采。又听得数节,忽地嘬口长啸,高亢入云,声震林樾。

  那老僧双手扬起,袍袖落下,露出一双枯若古木的手掌,众人这才看清,他左掌托着一个小小的磬,黑乎乎的甚是不起眼,右手却执着一根似木非木的击子,正扬在半空中,显是要再行击下,以磬声破那白衣男子的啸声,不知为何此时竟微微颤抖着,如同被什么无形的气劲所阻一般,吃力无比。外间的四方磬声亦已渐渐细微,虽击磬人勉力维系,却听得出已是强弩之末。

  段正明见己方已落下风,当即拱了拱手,朗声道:“前辈果然武功卓绝,但拈花寺与我段家渊源甚深,晚辈说不得要得罪了。”

  说罢,也不等那白衣男子回话,中指微曲,当胸一弹,一阳指力劲射而出,竟是擦得青石地面火花四溅,一路朝那白衣男子脚下而去,其势并不如何迅捷,那白衣男子脚下微偏便已避过,怔得一怔,抬眼看向他赞许道:“你这孩子心肠倒好。”

  场中众人亦面有异色,心中均想着,同这等杀人魔头还讲什么不可偷袭的江湖规矩,这位抚远王爷未免太过于光明磊落了吧。

  殊不知段正明并非不愿趁人之危趁火打劫,而是眼前这情势容不得有半点错失,此人武功太过高深,决计无法一击必杀,不如此刻慨然示众以光明正大,徐徐图之。

  那白衣男子口中啸声不曾稍有停歇,左手五指随意挥动,将段正明的一阳指一一化去,右手却负在了身后,竟是以一人一手之力独抗六大高手轮攻,神情却仍是一派轻松自在。

  此刻场中情势胶着难解,朱丹臣自知已然帮不上忙,捂着肩头被古笃诚和褚千里扶着退到了一旁,坐靠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咬牙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哨,依照平日里定下的暗号,“呜呜”地吹了数声。

  那长短节律正是两府中最为紧急的召集令,听此令而不至者,可追诛满门。是以朱丹臣只不过吹了三五声,便见身着两府侍卫服饰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朝这方聚拢了过来。

  他心中默数着人数,片刻后点了点头,低声道:“布阵!”顿了一顿,又道:“八合莽牯阵。”

  众人轰然应诺,四散开来。

  两府侍卫们平日里训练极为严苛,武功虽不如江湖群豪,亦被眼前这修罗场惊得脸色苍白,却能凭一股胆气咬牙硬撑不曾散乱。此刻见抚远王亲自上阵对敌,士气为之大振。

  此刻朱丹臣指挥得当,一时间进退攻守无不从令,如臂使指,竟是比乱作一团的江湖群豪更为得力,不过数瞬便已各就其位。

  朱丹臣眼见已各个就位,再无差错,伸手到那棵大树树根之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熟铜疙瘩,用力按下。

  镇南王府中原本就密设了各处机关,这大树下便是机关开启的总枢之处,原本是为对付皇帝段廉义父子而准备,此刻情势危急,不得不从权。

  那总枢一经按下,只见面前的空地上悄然涌出了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以极快的速度弥漫开来,不过数瞬,便已将空地全数笼住,更诡异的是这些雾气聚而不散,俱都围绕着那一片空地不停翻滚涌动,如同一只极大的怪兽在吞吐天地灵气一般。

  据传授此阵的摆夷族长刀元思所言,这阵法脱胎于摆夷族千年来所守护的密地大阵,乃族中长老历年参悟所得,虽不及大阵百分之一的威力,但其间运化生克已是奥妙无比。

  此刻阵中“生、死、伤、景、休、惊、开、杜”八门齐开,原本这阵法全力发动起来,除了生门中人,可尽皆绞杀,段正明对这阵法所知甚详,自然有法子带着那老僧脱身。只是朱丹臣宅心仁厚,虑到场中群豪性命,并未将阵法威力全数发动,入阵者只要不妄动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有那白衣男子恰恰被围入了死门之中,任他武功再高强,此时亦想必是凶多吉少……

  正念及此,却听得阵中啸声再扬,如龙吟凤鸣,隐隐然有碎金断玉之势,磬声顿时断绝,再也不闻。朱丹臣大为忧虑,不知阵中情势如何,却又无法入内查看详细。 

  刀元思曾说族中长老参悟时自知无法与密地大阵相比,故此另辟蹊径加了许多狠辣杀招变化,奇诡异常。因此这阵势一开,纵然是当年布阵的祖宗亲身到此,亦绝难进去。

  这时只见那阵势所在处的白色烟雾不停朝外翻滚涌动,将将涌到空地边缘,又如同碰到了什么无形的气墙一般退了回去,如此往复数次,外围的白色烟雾越发浓厚,俨然便是一堵极宽厚的雾墙一般,此情此景甚是诡异,饶是烈阳高照,阵外诸人仍是看得背上冷汗连连。

  忽闻得阵中有人扬声长笑,随即整个“八合莽牯阵”便如同一个极大的气泡被什么尖利之物从内部戳中一般,随着“啵”地一声轻响,破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