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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嘱的问题被抛出后,书房的气氛更加微妙。

    陆沉到底圆滑。他避而不谈,转口道:“你还记得你六七岁时,我带你去游乐园玩吗?”

    不记得了。

    陆明远在心里想。

    他不再站立,找了一把椅子,安静地落座。那深红色的椅垫格外柔软,款式老旧,雕琢细致,约莫是某个欧洲城堡里顺来的古董。

    父亲这儿有很多好东西。倘若陆明远想要,他就能得到,但他开口所请求的,是陆沉无论如何不能给的。

    他打着一副亲情牌,帮助儿子回忆往昔:“当年你想去游乐园,你妈妈没空,我也没空。那天我终于请到了假,就带你出门……玩了整整一天。傍晚咱们回家,你在车上睡着了,说的梦话都是——爸爸,爸爸。转眼十几年了,你再叫我一声爸爸,为的是一封遗嘱。”

    陆沉失笑,仿佛自嘲道:“你和苏乔认识了三个月,我关心了你二十四年。”

    陆明远眯起眼睛,仔细审视他。

    说来奇怪,六七岁的陆明远讲究礼貌,听话懂事,再长大些,他便举止轻慢,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个乖巧软嫩的儿子,只存在于陆沉对往事的追念中。

    偏偏陆明远还要将那些片段打得粉碎:“我七岁,您把我送出国。我不记得游乐园,但对北京机场还有印象,上飞机前,我抱着您的腿,您打了我几耳光。”

    他语气轻松,态度和缓。父亲向他提起童年琐事,他就轻描淡写地反击了。

    甚至简化了过程。

    当年的陆沉可不止是扇了儿子巴掌。陆明远死活不肯走,父亲就把他拉进洗手间,试图跟他讲道理,但他依然油盐不进。

    父亲厉声斥责他,动辄打骂,讲了不少难听话。直到年幼的儿子心灰意冷。

    白雾再度升起,陆沉又点了一根烟。

    久别重逢,他也不愿意露出缅怀和懊悔来。

    书房的窗户开得很高,临近一座废弃的修道院,那里立着一尊属于天主教的十字架。受难的耶稣被钉在了十字上,他神情悲悯,俯瞰身下的世人,俯瞰命运轮回,和他们赎不完的罪。

    陆沉略感压抑,开口道:“我有难言之隐。不过,明远,你不知道也是好事。”

    他垂下头,碾碎了烟卷,某一瞬,像是苍老了很多。

    陆明远似乎动容,追问了一句:“别绕弯,直接告诉我,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没有对苏景山的遗嘱死缠烂打。

    陆沉轻舒一口气,道:“我问过你,想不想参与公司的事,你说不想,我自然要尊重你。至于那些麻烦,你笃定了自己不参与——那么,儿子,你就没必要知道。”

    他站起身,准备送客:“好了,我得出一趟门,晚上回来吃饭。你还有什么话,咱们到时候再讲。”

    如此一来,他便将儿子请出了门。

    陆明远没有打探到遗嘱的去向,也没有摸索出一路持枪行凶、跟踪他的人是谁。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想通了父亲四两拨千斤的讲话手段,不由得暗自轻嘲。

    走廊的墙上挂满了名画,大小不一,画框都刷了金漆。

    陆明远撇眼一扫,注意到一个人影。

    正是周茜萍。

    她换了一套衣服,风格和苏乔相近。

    连她自己也觉得荒唐。但她确实这样做了。陆明远走过来时,周茜萍开口道:“明哥,你十六岁养的那匹马,它还在吗?”

    陆明远看着她,答复两个字:“死了。”

    周茜萍有些尴尬。

    陆明远有一个突出的特长——他擅长把天聊死。并且有很多种聊死的方式。

    周茜萍不甘气馁,挖掘话题:“它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死的,埋在哪儿了?那年我们放春假,我和爸爸去乡下找你玩,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今天找陆明远回忆过去的人共计两个,他有点烦。

    他勉强维持了礼貌:“那匹马没有名字,老死的,埋在墓地里。”

    归功于周茜萍的一系列暗示,陆明远想起来当年从马背上扒下了一个小姑娘。他早已记不清她的容貌,短短几天的相处,微不足道,无迹可寻。

    于是他对待她,如同初见一位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