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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了,开荒点上篝火一堆连一堆,映红了夜空.劳累了一天的垦荒战士,一个个围着火光席地而卧,远处不时传来声声狼嗥。黑暗中,远处闪动着绿绿的一片光点,那是荒原上狼群在向这里窥望,它们对突然出现在它们地盘上的这些不速之客感到羞辱和恼怒。在篝火周围,一群群小咬抱成团儿,在火光映照下,那景象就像下着蒙蒙细雨

    这些天,开荒点上病号多起来了。临时病房内,一个挨着一个挤满了被小咬咬下阵来的战士和民工。这种被叫做小咬的虫是北大荒的一大特产,它们来时一群群一片片,数以千万计,见人就往身上钻,专好钻头皮,贴着头发根咬,只要被这种小虫咬过的地方奇痒难忍。为了止痒,只好又抓又挠,被搔挠过的地方立即红肿起来,有的脸肿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有的手脚肿得跟馒头似的,有的被抓破的地方还在淌血,有的则已经化脓,更有甚者发起了高烧。据庄大客气介绍,在这荒原上,尤其是“鬼沼”周围,水土肥沃,蒿草茂盛,最适合小咬、蚊子、小刨锛的繁殖,大家又没经验,打了青草拖进屋里铺在床板上当褥子,就把这些小虫子带进了屋。而病房里因为用“来苏水”消毒,虫子相应就少了许多。如果每个屋子都使用消毒水消毒,需求量太大且代价高,以目前的条件还不可能做到。为了大家晚上能安睡,按庄大客气的布置,每个马架子周围都用艾蒿点着了熏,凡抱进屋子里的茅草也一定要用烟火薰过,那样情况稍微好了一些。

    庄大客气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检查,他大声喊着:“大家不要挠。”可还是有人忍不住。那种痒的滋味,痒得直钻心,一般人痛能忍住,痒却受不了。见庄大客气过来,就问:“庄大叔,怎样才能不痒痒呢?”

    为了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庄大客气给大家讲了起来:“要说呀,这里的老少爷们都知道,要想在北大荒开荒种地,要过的第一道关就是得经得住’小刨锛、蚊子、小咬’。”

    楚广地深有感慨地说:“这些小虫子他妈的比捅刀子还叫人难受。”

    “要好受,小日本、国民党不早就在这干起来了。”庄大客气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就关不住。“第一厉害的要数小刨锛,这玩意儿长得像个小蜻蜓,头顶上长个刨锛似的嘴。它咬起人来不声不响,叮在你身上一刨就是一小疙瘩肉。北大荒的蚊子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南方的蚊子好嗡嗡,指不定啥时候咬你,让人总处于防备状态,睡不好觉,令人讨厌。这儿的蚊子个头贼大,都是重量级的,它不嗡嗡,不声不响,上来就往肉里扎,扎进了肉里就拼命地吸血,直到吸得撑死在你身上,你一拍就是一摊子血,被咬的地方立马就是一个大红鼓包。所以,咱这儿的蚊子叫人害怕。你们现在遇上的是小咬,它是’大部队作战’,一团一团、一堆一堆围着你转悠,逮着机会就咬。耳朵眼、头发根,它哪儿都去。那小家伙,看得见却打不着,初来乍到的人一见它头皮就发紧。”庄大客气风趣地介绍着。

    韩思潮是团机枪连的,打起仗来痛快惯了,“庄大叔,你说我这么大个人窝囊不窝囊,浑身有劲使不上,让这么帮小家伙给欺负。我说,你们这些东北老乡是怎么过来的呀?”

    庄大客气望着韩思潮笑笑说:“也有人抗不住的,就服了,跑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们庄稼人,也没啥法子,只能让它咬,咬出来了就不怕了。痒了、肿了就忍着,消了肿再让它咬。反正不白喂它吃喝,最多三四个回合就咬出来了。”

    “练咬?”韩思潮一听,身上就痒痒,“不行,这招儿我受不了,庄大叔,还有什么别的招儿没有?”

    庄大客气望望大家恳切的眼光:“最土的办法就是用蒿草点着了用烟熏。这一招蚊子受不了,那烟有毒,人熏时间长了也头晕恶心;再就是干活时把领口、袖口裤脚都扎紧了,再戴上密孔防蚊帽,什么虫子都拿你没办法了。不过大热天的,捂的时间长了也难受,再说晚上睡觉怎么办呢,总不能一天捂二十四小时吧?”

    钟长林接话:“这儿的蚊子也太厉害了,我穿着袜子,那蚊子的嘴长,照样扎透了袜子来吸我的血呢,就一顿晚饭工夫,这袜子上就都是血糊糊的了。”

    这时就听得厨房那边传来欢叫声:“成功了!成功了!咱对付小咬有招啦”一会儿只见金晓燕、庄青草欢天喜地地端着一个脸盆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武大为赶紧迎上去问:“什么招儿?”

    金晓燕兴奋地把手中的脸盆往地上一放,大家都凑上来看,只见脸盆里盛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浑水。金晓燕在向大家介绍着:“看,这是我让青草姐煮的蒿子水,把它往脸上、手上、腿上一抹,那蚊子小咬就再也不叮咬了。”

    武大为有些将信将疑,“真的?”

    金晓燕撸起半截衣袖,“看,我试过了,擦了以后,真的管用,那小咬就不敢靠近了。”

    楚广地等七八人立刻脱得只剩个裤衩,浑身抹了个遍,然后朝着火光中小咬成团的地方跑去。一个个昂首、挺胸,站着武大为走近他们挨个地瞧,见那一团团的小咬离他们比离火光还远。

    楚广地欢呼起来:“我们胜利了!”

    十多个人一起举起了双手,“我们胜利了!”

    武大为向金晓燕竖起了大拇指,“金大夫,你这个小发明呀--真是解决了开荒队员们所面临的大问题啊。”

    众人鼓起掌来,那掌声是在向黑暗中的大地宣告:我们的战士是战无不胜的铁人,他们今天闯过了第一关,以后不管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们,他们必将成为这黑土王国的真正主人。

    一大清早,天阴沉沉的,时不时地飘落下几滴雨来。武大为拄着拐杖走出病房,找到了王豆豆,“小土豆,小土豆醒醒。”王豆豆还在睡梦之中,他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大队长,什么事儿?”

    “这几天病员增多,紫药水、碘酒、红汞,外敷的消炎药膏和口服的消炎药片都快没了,你骑马到县里去找左县长、林书记都行,让他们给县医院打个招呼,先拿一些药品来救急。另外多带些药棉、白纱布、绷带来。”说罢递给王豆豆一个馒头。

    王豆豆接过馒头,往兜里一揣,行了个军礼:“是!”转身向马厩飞快地跑去。

    雨却越下越大。到了县政府招待所,王豆豆已经浑身湿透了,帽檐和下巴都在滴着水。林大锤透过屋里的玻璃窗,看见了从马上跳下来就火急火燎往里跑的王豆豆,他急忙迎了出去。王豆豆边走边用手拧着军帽上的水,林大锤关切地问:“小土豆,你怎么一大早就跑这儿来了?瞧你浇得瓜瓜湿。”

    王豆豆抬起头来气喘吁吁地说:“开荒点上很多人都被蚊子、小咬咬得感染化脓了,药品快用完了,武大队长让我来找你要药。”

    “有那么严重吗?”

    “严重!好几十个人都病倒了。那间临时病房早就住得满满当当了,金大夫说,要是感染的地方继续恶化,锯胳膊锯腿的可能都有呢。”

    “快说,需要什么药?”

    “紫药水、碘酒、红汞,外敷的消炎药膏和口服的消炎片,还有药棉、纱布、绷带。”王豆豆一口气把武大为布置的药品背了一遍。

    “好吧,医院的事我去办。我有车,取完药,我直接送到开荒点上,顺便看看伤员。你骑马,不方便带,你自己慢慢往回溜达吧!”林大锤说完见王豆豆转身要走,又立刻把小土豆叫住:“等等!”他回屋取了件雨衣,塞到王豆豆手里,“穿上吧,别着了凉!”

    “我不要,你穿什么呀?你头上还有伤,不能淋雨!”王豆豆推让着。

    “小傻瓜!我坐在车里又没雨!”

    看到王豆豆披上雨衣消失在雨幕中,林大锤便转身去找司机了。

    左光辉匆匆吃完早饭,拎上公文包走出了房间,刚走出没几步,雨点便洒落到他身上。他想回去取伞,刚一回头就看见程桂荣拿着伞跑了出来,他一皱眉,扭头快步向雨中走去。

    程桂荣放开小脚在左光辉身后紧追着,边追边喊:“当家的,给你伞--”

    左光辉本想置之不理,又怕被人瞧见,于是他放慢了脚步,等她靠近了,猛然转过身来,脸色铁青地说:“行了,行了,别再喊了!我不要伞,你回去吧!”说完转过身来加快速度向县政府走去。

    左光辉的话让程桂荣在雨中愣住了,下着雨,自己好心给他送伞,他为啥不要呢?她想撵上去,又怕挨他的训斥,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雨中。雨越下越大,她看见左光辉正用公文包顶在头上,就再次决定撵上去。她不敢再喊他,只是望着左光辉的背影拼命地追赶,一不小心,程桂荣被一块石头绊倒了,连人带伞一下子全跌倒在泥水里。

    事情偏偏就这么巧。王豆豆离开了林书记之后,悠闲地骑着马,正巧路过这儿,见一个女人跌倒在泥水里,再仔细一看,竟然正是自己寻了几天也没找到的王二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急忙下马扶起王二妮,“二妮姐,你怎么在这儿呢?没找到你的老乡?”

    程桂荣一抬头,望见王豆豆搀扶着自己,两行热泪禁不住滚落下来,“王--豆--豆--”她哭着摇头。

    王豆豆见程桂荣摇头,便开心地对她说:“二妮姐,既然你找不到老乡,我看就算了吧!我已经和我们的武大队长说好了,同意你去我们开荒大队上班,管吃管住,到农场办成了还发工资呢!”

    一个新的主意在程桂荣的脑海中形成,她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高兴地问道:“真的?”

    “我还能骗你吗?跟我走吧。”

    程桂荣挥泪点点头。

    “那你还落下什么东西没有?”王豆豆问道。

    程桂荣咬咬牙,坚定地说:“没有了。”

    “二妮姐,来,我扶你上马。”有了第一次骑马的经验,程桂荣便由着王豆豆把自己抱上了马背。王豆豆握着缰绳对程桂荣说:“咱先到县政府招待所去避避雨吧,我跟他们熟。咱们等雨停了再走。”

    没想到程桂荣连连摇头,“不、不,别去那儿了。”

    “好,二妮姐,听你的。”说完,王豆豆一耸身上了马,他把雨衣披到程桂荣身上。

    见王豆豆自己在雨中淋着,程桂荣说什么也不肯。

    最后,王豆豆只得收起了雨衣,把程桂荣揽在怀里,双脚一夹马肚,“驾--”地一声,枣红马驮着两人冒雨向前奔去

    午饭前,王豆豆领着程桂荣,像两只落汤鸡似的跨进了武大为的办公室。屋里只有武大为一人,他站在勘探专家为垦荒大队绘制的测绘图前,沉思着。

    “报告,武大队长,我把她领来了。”

    听到身后有声响,武大为抬起头来,见王豆豆背后站着一个女子,浑身尽湿地站着,就明白了,“好啊!领来了好。”武大为仔细打量起程桂荣来。说实话,除了一双小脚和不怎么收拾,看上去年纪比王豆豆略大了些,别的没啥好挑剔的,个头和王豆豆挺般配,身材也还好,模样还算周正。程桂荣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地低下头去。

    “你叫王二妮,山东人?”

    程桂荣点了点头,又低下了。

    “我们的小土豆好啊,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心疼人。”

    程桂荣还是点了点头,又低下了。

    “小土豆,快去领套衣服让她换上,然后我领着去认识一下她们炊事班长。”

    王豆豆笑盈盈地问程桂荣:“去食堂上班,怎么样?”

    程桂荣还是点着头,怯生生地笑着说:“行,俺听首长安排。”

    林大锤带着刘美玉去医院取了药,便坐上车一路向开荒点驶去。车上,望着林大锤已褪去血丝的双眼,刘美玉问道:“林书记,昨晚睡得怎么样?”

    “好啊!昨晚是这些天睡得最好的一宿。”

    “知道为什么吗?”刘美玉捂着嘴乐。

    “大概是累了吧。”他看着刘美玉狡黠地望着自己在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不就是你捣的鬼?”

    刘美玉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还以为你能睡到晌午呢,嘻嘻!一大清早,我去你房间一看,人就没影了。”

    “刘美玉同志,你说,你二婶把咱昨天的计划说给你二叔听,他能同意吗?”

    “我二叔肯定不情愿,但我二婶会闹,只要她一闹,我二叔就找不着北了。”突然她好奇地问,“林书记,会议室里那么多粮店店主等着你,你却跑开荒点来了,真是摸不准你这棋是怎么下的。”

    “我的事情多,哪能天天陪他们玩。再说他们也没找我呀,不过这件事今天该摊牌了。这项工作要是做棒了,有你的一份大功劳呀。”

    “啥功劳不功劳的,只要能为你分担点儿,干什么我都愿意。哪能跟你比呢?说真的,这才跟了你一天,我可学到不老少东西呢”

    刘美玉说的真是实话,她对林大锤曾经反感。那时林大锤在她眼中简直是魔鬼,不仅阻挠自己当兵,轻视女同志,还用鞭子抽打过自己。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一打,倒让刘美玉对林大锤格外地关注起来。这一关注,原先隐藏在林大锤身上的优点,被刘美玉一样一样地发掘了出来,这便有了好感,特别是这次地塞战斗中,他深入虎穴,与敌人斗智斗勇,不但保全了自己,保全了地库的几百万斤粮食,在他的指挥下,夺取了战斗的全面胜利。这一切,让刘美玉更为敬仰林大锤,慢慢的,这种敬仰便产生了爱慕,人一旦有了爱慕,便注定要受它的折磨。虽然刘美玉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在情感上,她同样难以幸免。这次能有机会跟随林大锤身边,更让她大开眼界:人和村逢凶化吉,征粮工作屡出奇招。在林大锤身上,她看到了一种大将风度:临危不惧,沉着淡定。尽管林大锤暂时并不接纳自己,却让刘美玉又从他身上看到了正人君子的风范,她并不气馁。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林大锤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呢。刘美玉相信自己的魅力和能力,就算林大锤是座冰山,她也要征服之,使之化为春水融融;就算林大锤是片沙漠,她也要征服之,使之展现绿洲生机。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是痛苦的,痛苦于自己这份真挚的感情尚不能被心爱的人接受;她同时也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幸福于她有了自己的真爱和爱所带来的苦痛幸福于终于有机会和自己爱慕的人零距离金晓燕说得对,要把握机遇,该冲就得冲。

    在胡思乱想中,车到了垦荒大队,雨还在下着。林大锤一头扎进了雨里去卸货,一会儿军帽就全被雨打湿了,急得刘美玉又想帮着干活,又不忍看着林大锤在风雨中,只好赶紧撑起伞在林大锤身后跟着。

    林大锤火又上来了,“你干什么你!不用你为我打伞。我没那么娇贵!”一扭身躲开刘美玉撑着的伞。可不管林大锤怎么躲,那把伞却一刻也不肯挪开。

    “我才不为你打伞呢!我的工作是负责你的伤口。伤口要是被雨打湿了,会感染的。”刘美玉站在雨中,依旧固执地打着伞。

    “告诉你吧,这雨水能消炎。”

    “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儿多了去了。”

    “跟了你这么些天,我多少也了解你一些了,小心眼。”

    林大锤回头瞧了一眼刘美玉,正要说什么,见楚广地他们都跑过来帮着卸车,也就不往下说了。卸完车,林大锤去探望伤员,一路上,刘美玉几次要摘掉林大锤头上的帽子,可几次都让林大锤把她的手打掉了。一走进病房,满眼是铺位,原先南北两条大炕,现在中间又加了一排铺,屋里只剩两条极窄的过道,只能供一人行走。如果两人面对面走来,就只能侧着身子过了。原先横七竖八地躺着闲聊的,见林书记来看望大家,就都坐起来跟他打招呼。

    林大锤哈着腰仔细查看韩思潮红肿溃烂的脚脖子,皱着眉头,“这小咬还真邪乎,才几天,兄弟怎么就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