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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勤,就在里面坐好了,外面已经满座。”眉姑放下酒具,走近亲切地替他拖出桌下的凳子,着手整理台面,脸上有动人的笑意。

“好,反正我不是雅人。”他坐下笑笑:“那大光饼似的月亮,看了一二十年,也应该看腻了。”

“你把自己看成俗人吗?”眉姑盯着他似笑非笑:“我知道到外面住了几年的人,有很多都学坏了。连三天两天往府城跑的贺家老大老二,也一天比一天坏。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他笑问。

“我……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眉姑给他送来两壶酒,四碟干果小菜,在对面坐下,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在一起玩的人没有你。我记得第一次在金沙洲看到你的时候,你好高好壮,带我们那一群胆小的小女孩捉鱼虾,好和气好有耐心。我觉得,你好像在我天上的爹爹,我一点也不怕你。记得阴家的小吉祥吗?”

“记得。”他接过眉姑替他斟的酒:“一年到头流着两条又长又黄的鼻涕,见了一条毛虫也得哭上老半天,永远拉住他姐姐菊芳的裙子躲在后面,侧着脸袋偷瞄人,真不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鱼鹰的儿子。”

“好,就是他,连他都被你哄得很乖,跟在你后面团团转。”眉姑从他的脸上把目光拉回,落在自己剥花生的手上:“菊芳去年生了个胖娃娃,婆家的人对她很好,不愁不吃愁穿。你那一年只和我们玩了四五天,然后音讯全无,我们那一群好想念你,吉祥总是拉着他姐姐往你家里跑,锤打着锁着的大门叫你,叫得很可怜。”

“你也去了?”

“是的,去的不止我们几个。”眉姑将剥好的花生放在他面前,凝视着他:“我不相信小时候那位值得我们敬爱,信赖的勤哥,会像杨豹、贺明寿那些人一佯,坏得不像个人。”

“眉姑,不要把杨豹那几个人看得那么坏。”他有点言不由衷:“有一天,他们会变成金不换,那是说当他们成了家有了儿女之后。这次回来,世康哥与仲贤小弟几个人,都葬身在湖里升了天,我好难过。”

“好人命不长啊,克勤哥。那一年的怪风来得真有鬼,不但我们这里死了三十几个人,听说星子一带死得更多,连那些三百石的船,也像纸鸢般被吹起摔落成了碎片,好可怕。这次真的不走了吗?”

“还没有定。”他迟疑地说。

“听说前天巧姐去找你。”眉姑的脸红云上颊,回避他的目光。

“我到大孤山去了,回来才知道的。哦!她不是和贺明寿很要好?贺明寿那家伙好像比她小四岁,很合适。”

“她和每一个人都要好,尤其和码头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要好。”眉姑用生硬的嗓音说。

“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她真该找个可靠合意的人嫁出去收收心。她今年好像有二十四了吧?她和我是同年。”

“她从没打算要嫁人,像你一样不想成家。”

“成家做什么呢?”他叹口气:“在外面混了十年,看穿了,什么都不想了。双肩担一口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一口气接不上,两腿一蹬,不需要有人掉眼泪,不必耽心老婆孩子挨饥受寒。人是很容易死的。”

“那你回来干什么呢?”眉姑幽幽地说:“你回来三个月零七天,除了摆出浪子泼皮面孔,吓走那些想当泰山泰水的人以外,就没做几件讨好人的事。”

“哦!你不知道想讨好别人有多难吗?”他回复一切都无所谓的神态:“做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让所有的人满意,如果我为了讨好每一个人而活,活着真没意思。哦!杨豹几个人怎么没有来?”

“老头子们都在。”眉姑向外面指指:“他们怎敢来?我猜,可能都在小姑亭。”

这里距小姑亭约百十步,中间隔着树林、邻舍,但说话如果大声些,隐约可以听得到。

“他们经常来打扰你吗?”

“你也在打扰我。”眉姑白了他一眼:“都没安好心,你尤其可恶。”

“什么?我……”

“你如果有心,不要伤害我。”眉姑低下头幽幽地说:“去请黄大娘来,不然……”

她扭头走了,匆匆进入后面的灶间。

黄大娘,指黄山姑黄海的妻子季氏。黄大娘曾经向宣大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表示,眉姑与罗克勤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罗克勤孤家寡人一个,醉月居缺乏的就是一个撑得起门面的男人,两家并成一家理想极了,希望能撮合这段姻缘。问题是,罗克勤比眉姑大了八岁,而宣大嫂还不到四十,如果两家合成一家,闲言闲语相当麻烦,宣大嫂又不愿女儿外嫁,大好姻缘有障碍。

他的问题是不愿成家,这就够了。

“该死的!”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自语:“不能再到这地方来喝酒了,我不是为找烦恼而来的。”

他抓过酒壶,咕噜噜一口喝干了一壶酒,抓了一把花生,放下一吊钱酒资,猫似的悄悄溜了。

小姑亭附近相当热闹,似乎有闲阶级都来了。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有些大胆的十一二岁黄毛丫头,也跟着兄长们来凑热闹。亭外的草地可以打滚,附近的大树也可以爬,有人在树上做了两付简单的秋千,可在矮树与假山之间捉迷藏。

有个人坐在亭栏前弹琵琶,幽怨的弦声嘈嘈切切相当感人。

“这狗娘养的居然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站在距亭三二十步的一座假山旁自语:“奇怪,他哥哥呢?”

是杨保正的次子杨彪,比乃兄杨豹小两岁,十六岁的少年,对女人真有一手,会向闺女们献殷勤,经常买些胭脂花粉当礼物,偷香的手段,在本镇足可排在前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