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淮城转眼来到了十月,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绝,整个城市拢起淡淡雾色,染上泛黄带褐的梧桐叶,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沧桑沉重之感。

    省博物馆日常游客量不少,多是从外地赶来参观的。崔负献没有走馆前的柏油大路,而是走了工作人员通行的博物馆后门,是一段掩映在松柏阴影间的青石小径。

    许是胸前挂着的工作证不大显眼,开始保安还拦住她,毕竟崔负献也是第一次过来,她不得不抬手亮了亮薄薄的塑料片,上面刻着她的头像与姓名,还有一栏楷字:章怀太子墓研究组。

    晋章怀太子墓被发掘之后,部分珍贵藏品被收留在省博物馆,太子墓的研究小组通常也在这里工作。

    淮城清早刚刚下了一场中雨,公交车上她还在担心迟到问题,等到了博物馆站雨停了一会儿。眼下时间尚早,她也不识路,因此一段青石板路走得格外认真。

    听说这一段路采的是淮安城的旧石板。淮安,是历史上淮城的别称。前几年城区开发,这些旧石板被送到博物馆,最终成为她脚下这条路。

    崔负献抬头,仔细打量了这条小径,不长,博物馆后门上的金属把手清晰可见;也不够宽,只够两人并肩走。她垂眸,便能看见脚边的青苔,与被雨水浸润成的青墨色。

    她忽然想起来,史书上说淮安城的中央大街可以并排跑六辆马车而行人神情自若,步履闲适,自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曲径通幽。

    崔负献眉眼弯了弯,脚步也变轻快了些。

    刚到后门,研究组的师兄正好赶到,两个人简要寒暄了下,可能是李珰还没到,研究组一行人正在馆内的一处长廊内等着。

    崔负献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都是淮城大学的研究生,三位男生,崔负献是第二位女生。因此她刚在众人面前站定,另一位女生马上拉过她的手,笑意灿烂。

    五个人交换了信息,又对课题小声讨论起来。崔负献虽然把资料看了遍,到底没有亲身经历实践过,只默默站在一边听着。

    顾文佳推了推她的手臂:“你的名字好特别呀。”

    崔负献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话题不知怎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她勾起一抹自认为温和的笑容:“还好,我爸妈取的。”

    可是这么笑容还是因为某种情绪难以维持下去。

    她撒了谎,可是崔负献知道自己绝不是因为说谎心虚导致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她是真的不想在这件事上停留。

    刚才在门口接她的师兄是李珰带的博士研究生,年纪和李珰差不多,也算是这群研究组的小组长。他在一旁接了电话,应该是李珰打来的,说是路上堵车,可能得晚半小时到。

    研究室的钥匙在他手上,他不来,大家都没法工作。不过没人表达不满,反正可以讨论的话题还有一大箩筐。崔负献忽然觉得口渴,打了招呼一人独自前往饮水间。

    “听说这个小师妹才读研二,还不是李教授的亲传弟子。”说话的是三位男生中的一个,叫江莱。

    郑明哲了解的情况多些,李珰之前和他聊过几句:“是张老师的徒弟,听说在晋史研究方面造诣颇高,还极富热情。”说着拍了拍江莱的肩膀,语气带笑,“不是你这种学渣可以理解的。”

    几个人都笑开了。历史研究本就愈深入,愈细致,愈琐碎,愈枯燥。没有坐冷板凳的决心与毅力,加上一点点孤注一掷的热情,很难坚持下去。

    如果再有些天赋在身,那最终结果,他们的导师李珰教授不就是一个经典案例吗?

    崔负献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眼下她只觉得自己可能走错方向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博物馆,博物馆的建筑大多对称图案,何况这是研究区域,标注的指示牌很少,她匆匆喝完水还顺便上了个洗手间,再出门,却不知道该左拐还是右拐了。

    崔负献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往微信群里阐述自己的尴尬处境,试探性地选了个方向,走出百步,发现眼前景象自己从未见过,正想着转身同大部队汇合,一道清冷的声音与两侧板正寂寥的大理石相撞,落地回响。

    来的人正是李珰。

    崔负献转身看向声源处,之前上课他总是穿的比较休闲,今天可能是正式场合?崔负献在心中腹议,终于穿了一身西装,外面罩着一件毛呢大衣。

    那股子书卷气更浓了,连带着不符合年纪的一二分稚气也因为衣着打扮可以忽视不计。

    崔负献不敢长久打量自己的老师,摄于他的气势,她的态度更加认真恭敬。

    “老师。”她跟上去。

    皮鞋踩在大理石上掷地有声。崔负献看向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心想,还好不是自己。

    毕竟,长廊上的回声的确很响,而眼下,又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珰好像没注意某种尴尬氛围,步子跨得极快,几分钟后几个人汇合,又一乌央地前往专题研究室。

    门一开,几位师兄师姐立刻展开工作,只剩崔负献乖乖站在李珰的阴影里,探头探脑,小心张望。

    李珰将钥匙收进外套,侧身对身后小心翼翼的学生开口:“你第一次来,我先带你参观一下,顺便和你说一下工作。”

    章怀太子墓是抢救性发掘,虽然出土的文物依旧不少,但多为壁画、陶瓷器,同时期其他墓葬早有出土,创新空间不大。除开关于机关与棺椁的考古争议,本次发掘出土最有价值的文物大概是一卷手稿,这也是出土的唯一一件文字性材料。

    李珰领着崔负献在研究室逛着一周:“手稿是牛皮质地,出土时破损严重。专家组正在抢修,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课题选择在这里设置研究室的原因。”

    修复工作在博物馆的修复室展开,两个研究组之间的桥梁是李珰。崔负献很快明白其中关节,了然点点头。

    淮城历史上是晋朝的国都,关于晋朝的历史资料流传保存下来的很多,李珰成立的课题组正在梳理关于晋献武帝与章怀太子的资料,以期为之后的发掘工作提供一些历史上的线索。

    见介绍得差不多了,李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转身对众人交代着:“你们继续整理,我去修复室看看。下午有课的人可以先走,自觉报备。”

    众人终于从一大堆器物与旧纸堆中抬头,乖乖点头。

    李珰看向郑明哲,抬了抬下巴:“照顾好新人,多带一带。”

    话音落,又风风火火地抬步离开。

    崔负献的座位安排在顾文佳旁边,临窗,光线好。

    古籍上落满灰,哪怕轻轻翻动,光线扫过,光明处满满是浮起跳跃的灰尘。

    不过这点杀伤力对考古学子并不算什么。

    一时间整个房间寂静下来,只有键盘声与不成规律的翻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