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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心殿内靡重的苦味药香与檀香终是消散,新帝登基,改元天耀。

    天耀年间献武帝的明陵与章怀太子的陵寝皆修缮完毕,定棺封土。这也意味着从天寿九年八月底持续的淮安内乱彻底结束,晋国因此内耗严重,故而新帝准了朝臣的启奏,同魏戎议和,只是要求豫州必须归于晋土。

    先帝遗诏,撤回宣告李珰及其部下叛国之罪的诏书,同时禁止晋国百姓妄议李珰及其部下生平事迹,虽然没有直说,却鲜明地昭示着周山之事的不寻常。

    魏戎自然明白,晋国如今是有能力攻入洛平的,像李珰一样,不动声色地潜入京郊。

    一时两国都需要战略缓冲时间,修筑工事,积攒国力,对天下一统的皇权霸业徐徐图之。

    朝局稳定后,沈咏年致仕还乡,其孙沈静方卸中书令迁大司空,已经北上负责同魏戎议和协商。如今中书令一职悬空,李三思虽仍为中书侍郎,实则肩负起中书令起草诏书、掌管玉玺的重任。

    先帝遗诏中的内容一一践行,如今只余最后一项,修撰史书。

    从修史的诏书颁下至今,短短一年已有七位內史官请旨罢官,不愿曲笔。司马煓也无意为难这些谨守本分的史官,只随便降降职、罚罚俸禄作罢。献武帝要求国史不予记载李珰及其统帅的流民军之行迹,先不论其伟业,只说其牵扯到的重大事件犹多,若遵行遗诏,唯有矫笔一计,将原事安在其他人身上,而这实在违背撰史者的良心。

    史书之价值,本就考验撰史者的情感与立场,无论何种秉中直言,仍有偏颇之语,一生兢兢业业,无非求一个“真”字,希望前人之事,能启迪后世一二。这是史官的气节。

    金銮殿内,众臣朝会结束已经散去,华贵威仪的台阶之下只有一个年轻男子恭谨地跪在原地,不愿起身。

    李三思站在龙椅旁专心侍墨,天子今日起了兴致,召人取来素纸澹山砚,挥洒一番,气定神闲地同台下的臣子对峙。

    司马煓擅长人物工笔画法,由章怀太子亲自指导启蒙,而故太子的书画又习于沈咏年门下。许是因着这层关系,司马煓算是沈咏年的半个学生,而殿中沉默着违抗圣旨的儿郎是他的玄孙,沈书怀。

    司马煓回忆着那日天子堂内的飒爽身姿,墨笔浅浅落下,勾勒出张扬青丝,一丝一缕垂落在腰间,亦或粘上染着黏稠血色的右手,泄露出这股沉着潇洒的坦荡之下掩映的决绝苦涩。

    他丝毫不避讳身侧的李三思,甚至不时向他询问画中人面容身量的细节,才将匆匆一面复刻,画中的女儿郎再次鲜活灵动,让人流连。

    “好了,你既不愿矫笔,朕不会为难你。你先起来吧!”司马煓耐心地描摹着玄甲上的鳞片,层次分明,甚至复刻出鳞甲边缘冷硬的寒光。

    “谢陛下!”台下的公子从容地撩起官袍,气质儒雅,举止端方。

    司马煓搁笔,抬手示意身侧的李三思,李三思会意,将画像一侧的另一张洁白素纸双手捧过,徐徐走下台阶,将素纸呈与沈书怀。

    素纸洁白如新,除了正中央醒目鲜艳的一抹朱红方印,蟠龙与云雀分布其间,古朴凝重。

    “将功赎罪,你替朕跑一趟羌州,拿着方印去苏吴布庄找接头的人,之后的事你自会清楚如何做。”司马煓端正身姿,眼神直视着台下的年轻臣子,“若办得好,你先前不是一直想离开淮安好好施展抱负吗,朕便准了你留驻羌州。”

    “若是处理不善——”司马煓压低声量,意味深长地悬着字眼,欲说还休。

    沈书怀已经昂扬地跪伏台下,朗声回应:“陛下放心,若是微臣辜负圣意,不用陛下开口,我沈书怀自请修史,一辈子待在淮安哪都不去!”

    司马煓微微一笑,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给朕滚!”

    儿郎高高兴兴地捧着纸页跑出金碧辉煌的大殿,一瞬间什么君臣礼仪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只有践行理想的勃勃野心。

    大殿再次空寂下来。李三思复归帝王身侧,人物既成,无需他再侍墨了。

    司马煓高座在金銮殿内,穿过恢弘华贵的朱红色鎏金大门,偌大的宫城,庄严肃穆,灰质的宫墙寂寞无言,帝王凝视着万年无变的恢弘景致,这一次内心却无丝毫波动,只剩某些慷慨激昂的抱负下潜藏多年的空虚。

    天子轻声开口,似乎神思在追忆什么,手指抚过素纸,上面墨迹未干,指尖沾染上一丝污痕,他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