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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郡守卫战七万人马顶了三个月。

    这年隆冬,负水一人骑着白马,穿过青徐,又渡过淮水,终是来到淮安城下。她看过李珰看过的风景,走过他走过的路,也渐渐明白过往六年他奔波辗转各个战场,而后南下淮安是何种心情。

    将军府应该称不上是他的家,至多只是一个供他落脚的地方,他才总是希望府里热闹些,但并不关心府中事务,更不会费心打理。

    淮安局势动荡了三个多月,终以陈善炜兵败身亡而告终。司马炽被废为庶人,陈善舟虽未参与谋逆,也自请辞去大司马一职,保全了陈氏颜面。

    如今北疆换了卢仲之驻守,原本的益州羌州他交付给了郑云和沈淮七。

    内忧外患,一切暂时安稳,她便潇洒上路,了无负担地来到淮安,来到一处幽静简陋的府邸前,乖乖叩响了门环。

    门很快吱呀着被主人打开,男子一身素袍,裹着棉袄,怔怔看着门口消瘦得没有血气的假儿郎。

    淮安今年难得大雪封城,虽然她南下的消息已经传回京中,却不想她脚程如此之快,本以为她会等冰雪消散后再入淮安。

    头上的斗笠覆着雪粒,身上一袭绯袍,单薄地被萧萧北风撩起,肩上压着一件大氅,只有领口有些狐狸毛,乖顺地贴在她的颈边。

    李三思想先迎她入门。

    负水只是扯出一个憔悴的笑容,用手中剑鞘压下他温热的手掌,以作拒绝。

    素来澄澈明亮的眸子如这万物凋零的冬天,表面覆上一层厚重坚冷的冰,仍是好看,但与生命该有的勃勃样貌截然不同。

    她嘹亮的声线也变得沙哑消沉,所以蓦然开口,李三思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负水看着脸色为难的旧友,压下心底泛起的燥意,终是淡淡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负水!”李三思急忙跨出一步,脱下身上的棉衣压在她身上,仔细拢了拢,手指不经意触摸到她的手掌,瞬间被冻到蜷缩起来,他这才垂下眸子看着她一直藏在大氅内的另一只手,伤疤凸起,从虎口蔓延到整个掌心,像是一条可怖的蟠龙,叫嚣着她的不易。

    这一垂眸,眼泪顺势落下,负水稳稳接住了它们。

    “是热的。”她温和地笑着,毫不掩饰地抬起手,将掌心的水渍展示在他的眼前,自然,伤痕也愈发清晰。

    李三思抹去眼泪,开始找回理智,强拉着她进门:“负水,你跟我走!”

    他还是低估了负水的力气。她是瘦了很多,但余下的这些,都是淬炼后留下的精华,远非先前干净纯真的司鼓丫头可比。

    她用残缺的手掌扣住他的手腕,稍稍用力,虎口伤痕的摩挲触感烫得他不敢反抗。

    “你若不愿帮忙,我无意打扰你。告辞。”负水说着放手,转身离开。

    李三思看着她只剩一股气力支撑着支离破碎的神魂,终是咬牙开口:“明日这个时辰,你来找我。”

    前面的假儿郎终于款款转身,逆着北风,冲他遥遥一拜:“多谢。”

    那是李珰都拦不住的人,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说服她放下一切呢。

    李三思望着巷口缓缓消失的黑色身影,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填充,不似有人来过。

    如今魏晋两国百姓都知晓,李珰不满朝廷旨意,领着安远军投奔魏国,不想为魏军诛杀在周山。叛国不成,死状凄惨,真是大快人心。

    李珰那日领大军围攻淮安,虽最后未动干戈,似乎佐证了他已有不臣之心。

    章怀太子薨逝,负水找不到收信的人,便只余下一件事可做。

    她让李三思寻来一套玄甲,怎么说,她是正八品的司鼓,是个有名分的小官。

    李三思将包袱递与她。包袱上压着一对胡桃鼓槌,木质老旧,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老宝贝。

    李三思替她扣上玄甲,嘴上还说着一些旧事新闻:“周叔走之前留下的,说怕你哪天回来找着要。去年他和饺儿哥商量着去苏吴开个饭馆,也算是出门看看别处的风景吧。”

    负水神色淡淡,没有昨日初见时淡漠,有了些暖意,嘴角边带着几不可查的笑意:“这倒是好事。”

    李三思抢过鼓槌,用绸布仔细包好,别在她的腰间,又将大氅耐心替她系上,梳理柔软的狐狸毛,像是一位教导小妹的温柔兄长,一点一点替她打理衣衫,确认行囊。

    负水安静地任由他摆布,两人度过最后一点平静祥和的时间。

    终是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帖完美,李三思这才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叹息。

    “如今中军将军一职由张钊担任,不过圣上病危,淮安形势变数甚多,他怕是不准你此时叨扰圣驾的。”他仔细交代。

    负水按下腰间长剑,目光沉着:“就是趁他还有一口气,不然我做这些还有什么盼头?”

    即便是之后司马煓登基,下诏宣布李珰无罪,也毫无意义了。她必须趁着当今天子还活着,让他收回诏令。

    “虽然你打算做的事几无可能,但我仍然希望你得偿所愿,马到成功。”李三思轻抚着她的马尾,手掌温柔地拂过她的发丝,“去吧,今日是朔日,还有两个时辰天子堂便要合门了,路上小心。”

    负水点点头,深深看了李三思一眼,对面的男儿冲她微微一笑。她终是提剑混入风雪,沿着长街不紧不慢地走向那座辉煌奢华的天子堂。

    天子堂前仍有数十位玄甲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