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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负献跟着博物馆的修复师,协助处理一些文物修复与保养工作。

    她的基础浅,基本就是打打下手。

    章怀太子墓出土的文物多为陶瓷器,有些破损严重,一件瓷器修上半年还算是轻松的工作。

    崔负献正坐在角落的泥盆中准备修复用的泥胚,史湘玉谨慎地端着一个保险箱走进修复室,崔负献见过赶紧起身净手,帮着她将文物稳稳地放在5米长的方桌上。

    方桌乱中有序,各个修复区界线分明。

    史湘玉是负责瓷器修复的,早年间是研究所的修复专员,后来身体原因,来了博物馆工作。

    但修复的手艺仍是一等一的好,此次太子墓出土瓷器众多,不少因为盗墓被打碎,破损严重,于是史湘玉这个编外专员也被委以重任,肩负起重量级的任务。

    放下保险箱,史湘玉揉着腰,温和地笑着自嘲:“如今年纪大了,这腰就更不行了,还好李珰给我派了个能手助阵,不然我这腰真是没法用了。”

    崔负献腼腆一笑:“哪里,史老师才是真正的大拿呢。我在学校学得浅,不给老师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个人边笑着,边打开保险箱。

    崔负献一看吓了一大跳,旁边的史湘玉也是一脸惋惜。

    保险箱内封存的是白瓷碎片,碎片大小不一,箱子的角落处还有细碎的、可称之为渣滓的颗粒。

    史湘玉戴上手套,像是轻抚着婴儿,柔情地划过这些清冷纯洁的碎片。

    “应该是盗墓时不小心牵连到的。”史湘玉语气哀愁,“怕是得用金丝嵌合试一试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崔负献估计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一起先把瓷片整理编号吧。”

    “好。”崔负献套上手套,用干燥的纯棉纱布将瓷片上的灰尘拂去,按照大小将瓷片递给一侧的史湘玉,史湘玉根据瓷片纹理和线条,仔细分辨着它们在原器物上的可能位置。

    “这块比较大的,胎底厚实,表面呈现圆弧形状,线条摸起来比周围瓷片要粗糙一点,应该是足部碎片,而且是圈足。”

    她的手侧放着一个塑料方盒,方盒被分成小隔间,有大有小,抽拉式,做了两层。史湘玉将碎片放入写好编号的方格内,按照碎片的可能位置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顺序。

    每接过一块碎片,史湘玉都耐心细致地向崔负献展示、讲解,她也听得认真,偶有术语不懂也会谦虚提问,这一天便在细碎又充实的整理工作中度过了。

    碎片梳理了一遍,史湘玉已经对瓷器原型有了把握。

    将塑料方盒小心地推向长桌中央,解下手套,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办公椅上休息调整,心中都是暖意。

    “我看着,估计是越州窑的白瓷,应该是酒器,长颈、直肩、圆腹,姿态优雅,像是一位倚着窗边看着兰花的温润公子。”史湘玉双手合十,神情烂漫,眉目间都是对文物的欣赏与眷恋。

    崔负献被这种浪漫、直白、形象的描述打动了,笑着接过话头:“若是遇上一位不解风情的妻子,多半是只能束之高阁、顾影自怜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

    史湘玉端起温热的茶杯,抿了一口,温柔地看着她:“负献,你对晋朝的白瓷了解多少。”

    崔负献正了正姿势,狡黠一笑:“我可能要关公面前舞大刀一回了,老师可不要笑我。如果我说错了,你先记下,然后再教教我吧。”

    史湘玉点头应下,她这才清了清嗓子,认真作答,将脑海中的记忆悉数调度出来,有条不紊地展开:“晋国初期产青瓷,后来北方魏国烧造出白瓷,工艺渐渐流传到南方。南方越州始产白瓷,工艺很快超越北方,后来晋国一统天下,越州白瓷也就成为后世闻名的晋白瓷。”

    “因为晋朝皇室追崇,白瓷渐超青瓷,这也是为什么越州白瓷工艺发展迅速的重要原因之一。釉色又分纯白、象牙白、青白等色。其中以纯白为尊为贵,多为皇室御用之物,釉面光盈如水,不含杂色,据说在太阳光照下会看见莹润水光波动。因为是皇室用器,这些年出土极少,十分罕见,多为国宝。”

    崔负献顿了顿,视线投向长桌上的塑料方盒,语气有些低沉:“那件瓷器,出土于章怀太子墓,是典型的皇室白瓷,如果没有打碎,应该会风华万千、夺目耀人。”

    史湘玉很满意她的回答,欣慰地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修复师的工作价值就在这里。即便不能恢复器物的原本美貌,至少帮助它修复残缺,用残缺之美拥抱长河中存在过的那段惊艳时光。”

    “我想,它们应该都是愿意的。”

    史湘玉想起什么,从公文包中翻出两张入场券,将其中一张递给她:“明天上午博物馆有个晋朝歌舞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她凑近脑袋,好像要说什么秘密,笑得神秘:“你知道,我嫁了一位不解风情的先生,这个入场券差点被束之高阁了。”

    崔负献被她逗笑了,笑着点头,手上接过入场券,将正反面来回粗浅地浏览了一遍。

    然后,笑容凝滞在嘴角边,麻木地悬落在半空。

    正面的角落处,印着节目的压轴曲。

    《将军叹》·晋·李三思。

    她转过心神,故作淡定地指着这行小字:“史老师,这个是?”

    史湘玉定睛一看,笑得不怀好意:“负献,看来你对我们博物馆还不够了解哦!”

    “市郊那几座山不是晋朝皇陵吗,其中孝闵帝的中陵陪葬群最大。你知道的,大臣多嘛。好像几年前,估计是三年前吧,研究所对其中一座陪葬墓进行了发掘,是孝闵帝时期的中书令李三思。”

    “出土的其他文物倒还好,唯独一本乐谱轰动一时。不过都是小圈子的事,毕竟这个项目很小,社会关注度不高。呐——”史湘玉点了点纸页上的黑字。

    “这就是他墓里出土的,博物馆请了老一辈的音乐家把它排了出来,场场都是压轴,博物馆外面那些游客,至少四分之三是冲着《将军叹》的名号来的。”

    崔负献将门票越捏越紧,还想问什么,修复室内响起座机来电闹铃。

    史湘玉起身:“负献,我先去接个电话。”

    崔负献怔怔地点头,视线安稳专注地落在手中轻薄的纸片上,心却逐渐下沉变得笨重无比,让她一时哑言。

    她坐在原地,史湘玉在另一侧接起电话,她只能听见几个词,刚刚下沉笨重的心又砰砰有力地活了过来,带动思绪流转。

    “是,明天送过来是吗。”

    “好,不,她现在不在馆里。”

    “好,好,我马上通知她。”

    “嗯,可以呀,可以过来一起工作。”

    电话终于被挂断,不用动多少脑筋,崔负献直觉和理智都告诉她,是研究所那边打来的电话。

    地下密室已经被发掘完毕,文物应该已经出土,重见天日了。

    史湘玉柔声说起谈话内容:“刚刚研究所打来电话,说是又出土了一批文物,人手调不开,估计有幅书画得送到我们这儿来帮着修复。”

    修复室负责书画修复的是另外一位老师,今天她正好请假了。于是史湘玉不得不拨通了她的私人号码,将事情详细地和她说了一遍。

    ·

    歌舞表演提前半个小时入场。

    崔负献坐在软椅上,戴上了黑框眼镜。

    周围陆续有人坐下,因为还是入场时间,演播厅此时还很热闹,各种声音交织,跌宕起伏。譬如孩子的哭声,父母的呵斥声,年轻男女的浅笑声。她却什么都没在意,一门心思想着今天研究所会送一副书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