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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水能正常下床走动是七日后的事。

    其间,李珰日日来治疗她的伤势,次数多了,两人配合默契,不用负水牵着手腕,李珰便能准准儿地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处,终是在那坛药粉见底前结了痂。

    其实后面几日疗伤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小半天了,李珰每次见她自然是打着商量军情的旗号来,固定地坐满两个时辰。后来负水的伤势好些,便真的聊起之前吩咐的军令鼓号之事。

    负水指着先前他给的简牍,压低嗓子小声给出自己的意见:“你的这些,给的太细太散。多了人记不住的。”

    她有意把话说得含混,军中虽是李珰统帅,未必人人都忠心于昔日的靖远大将军李珰。

    “之前的战略,羌州如今活着的那些满国贵族多是见过。我有意将这些年的战术、研究出来的阵法规整融合,已经尽量删繁就简。”李珰倒没避讳这么多,说得清楚,不过声量也往低了走。

    负水撑着下巴,蹙起眉凝神细思。按照李珰的计划,怕是这些阵法之后会在羌州用上。又担心用的次数太多,被敌人洞悉诀窍所在,一个阵法给了好几种形成变换的策略,可及时更换军令指示。

    负水为每个阵法设计的鼓声要做到各个策略间有所联系,又能有清晰的不同之处,方便将士识记,战场上还能确保他们及时准确地分辨鼓音。

    她想了想:“其实不一定按照传统的军鼓声设计。可否用乐曲?好听又好记,音律多,也方便变换,就是战场上可能有些不够霸气。”

    李珰此人,应该极其注重风仪。

    他眸光难得流露出肯定的亮光,语气染上快意:“军中一切服务于战必取胜,其他不过流于表面功夫。若是大军得胜,管你奏的是《入阵曲》还是《渔阳调》,照样威风凛凛。”

    得了李珰保证,负水定下决心,准备开始从乐谱入手,敲定设计的计划。

    两个时辰到了,李珰还得处理其他军务,明日他便不来做这憋屈的将军大夫了,心情不觉轻快。面上按捺住愉悦心情,依旧面无表情地吩咐负水:“明日能起身了,记得还有浣衣的惩罚没领。”

    负水没有半分不虞或是委屈,反而因为想出了解决之计正满心踌躇,干脆昂扬地回了一声:“是!属下保证圆满完成!尤其是遇见将军的衣物,一定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焕然如新。”

    李珰听着以为这人是在讽刺他给的刑罚太重,不近人情。回身一望,她表情郑重严肃,没有半分不敬。连拍马屁的谄媚之色都没有,单纯地给出一个保证,以表忠心。

    他淡淡哼了一声,抬步离开。

    离大军开拔还有二月余。

    李珰忙着操练征募上来的百姓新兵、安抚百姓情绪;负水白天主持《入阵曲》万人擂鼓之事,黄昏时分来不及吃饭便去后方跟着上了年纪的老兵在河边浣衣,晚上回了营帐还需思索军令之事。如此这般,二人一月未见,负水没有时间向他回禀自己的计划。

    离大军开拔尚有一月,朝廷拨给的渡船开始下水,淮水两岸高帆远影,蔚为壮观。北岸流民纷纷聚集在河岸边缘地带,遥遥追随着从流飘荡的远帆,情思哀婉,不忍细看。

    又一月,负水终遇李珰,却是开征前《入阵曲》演奏的排练。明日,天子和朝廷百官亲至送行,淮水两岸会有官兵清理道路,百姓不得观礼。故而今日,两岸附近的郡县乡民接踵而至,人头乌泱泱地压倒淮水青绿,水面只留下如墨般浓厚的顾盼身影。

    万人擂鼓,从淮水北岸穿江而过,蔓延至淮安城京郊外。壮阔整齐的一条线像是一条纽带,连接两岸人情,不见其人,亦闻其声,可探其情,故而两不相忘,难舍难分。

    几十年风雨漂泊,如今终于有第一批北岸百姓,以军籍身份,堂堂正正渡过淮水,见识淮水之南十三州风貌物产,世情变迁。

    军鼓面白侧红,高架之上,用悬挂铜铃的红线前后相系。鼓槌尾部皆栓上耀目的红绸,飞扬飘逸。

    负水作为司鼓之一,负责起音,位置布在北岸鼓架之首,《入阵曲》将从她手中被奏响。

    李珰作为新军统帅,自然负责在《入阵曲》的磅礴之势下,率领新军横渡淮水,之后,会在淮安城下接受朝廷册封,正式领着十万流民之军西迁。

    河岸为首的龙船桅杆高立,横槊临江,船板上甲兵威严庄重地静候一旁,高举着晋国军旗。李珰将青铜钺背负身后,迎着江风傲立船头。

    两翼铺开栉次鳞比的渡船,渡船十步之外,甲兵个个昂首挺胸,气质威严。然,幽幽目光中浸润着盈盈水光与欢喜之色。如此气氛,绵延百里,笼罩在两岸数百万观礼之人的心头。

    尽管甲兵身后也有哭泣作别的不舍之声,但没有人突越防线一步,只目送着他们的父子兄弟,可以平安渡江,来日,接他们回家。

    顾少安站在岸边架设的瞭望阁上,于李珰和负水的正中间。龙船上传令官打起旗帜,顾少安接过信号,转身面向台下的负水,重复着李珰发出的指令。

    负水深吸一口气,稳稳抬起手臂,力量在落锤的一瞬间暴涨,鼓声急凑如雨,波纹散开,带动鼓架上的丝线,铜铃像是闪电,涌起无尽璀璨,带动两岸渐起震天动地之声。

    《入阵曲》第一段,便是男儿从军报家国,辞父母,离旧乡。

    生离死别之苦,因男儿志在远方并不显得悲情,只有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

    第二段,将军百战身从死,不破楼兰誓不远。

    成王败寇之情,在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中变得豪迈动人,生死不计,力克劲敌,马革裹尸,无怨无悔。

    第三段,自然是天子坐明堂,锦衣还故乡。

    家国安宁之乐、建功立业之喜,终于在这一刻达到巅峰,旋即复归平淡,缓缓如涓溪。

    如此转折,说尽从军之人最完满的一生。虽为《入阵曲》,枉叹太平调。所以无论盛世乱世,这首《入阵曲》代代相传,流传千古,不坠其情。

    负水感受着曲中情感波折,在跌宕起伏的水波声中落下最后一击。

    今日,风景如画的春明山被布置为送别将士的观礼台。

    张信候在山脚处,身侧跟着一位捧着托盘的内侍。

    李珰迎上去后各自行礼,没有寒暄。他解下身上武器,放在托盘上。

    “这铜钺太重,烦请张大人安排羽林军代为保管。”

    张信抬眼瞧见铜钺弯刃处流露着银光,不似非凡之物,笑着点了两位羽林军接过。初始二人不觉其他,只用一只手托住,李珰松手瞬间兀自一沉,赶紧双手接过,退到一旁。

    李珰颔首,表示谢意。

    上山的石阶上每十步伫立着一位皇宫羽林军,与中央禁军不同,兜鍪上的红缨换成了白色羽毛,高耸挺翘。

    倾山揽月阁布上重重帷帘,将各个居室分隔开,百官列坐其次。李珰一路前进,各门各处皆有内侍负责打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