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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水北岸并不都是住在帐篷里的穷苦人。

    朝廷划定千里之地以供流民在北岸生息,虽无户籍,仍可分得方寸之地,定居开业。自然,要承担赋税。

    越往北,开阔地带的土地被划为块块方整的水田,茅屋绵延一片,坐落在山脚下,可听见鸡鸣狗叫之声。

    李珰领着人马经过乡间的土路,原本在地里耕作的农民站直身子,神色幽幽地盯着他们,姿态戒备,无声同官兵展开脆弱的对峙。

    此次选拔的悍勇,年龄规定在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若征召不齐,再放宽年龄限制。朝廷不可能突然将这里的劳动力全部抽走。

    因此,很多想走的人走不了,不想走的人必须留下。但流民户籍已失,稽核官员只能凭借外貌粗略分辨,往往两人留一人,流民群再次产生骚动。更有甚者,煽动人群对抗军官,目的不纯。

    北下逃来的流民中不全是晋国人,混有魏戎百姓也是常事。沿路守卫虽极力核查,严格放行,流民之众,有些又绕开官路逃命,实在难以校验清楚。

    淮安对流民南渡的顾虑,这可算理由之一。

    如今朝廷态度松动,此时再起骚乱,甚至发生违抗旨意的暴动,朝廷则会重新考虑南渡西迁的计划。稍稍拖延,变数甚多。

    李珰命令手下将士以安抚流民为策,对于屡劝不听、屡教不改者可先行扣押。若出现不可避免的武力对抗,可杀鸡儆猴,不可对无辜百姓轻作斩杀。

    昨日他提着青铜钺回营,玄甲上有些血腥气,应当是去“杀鸡儆猴”了。

    崔负水作为随行的传令官,跟在李珰马侧,小跑着不至落后李珰身位太多,随时准备接受他的命令。

    队伍在一处村野集市的热闹地停下。

    卫兵整齐划一地落下长戟,金属杵撞击地面,形成威武的回响。

    自然,人群分开一条小道,男女老少倏然转身,或麻木、或惊恐、或仓皇无措地望向他们。同刚才田野间劳作的农夫一样,无声凝固成话本中的群像。

    小道中一人小跑着跪在李珰马下:“将军,人已经全部扣押,等待将军示下。”

    负水这才留意乡民聚集此处的缘由,人群将刑台层层围住,那刑台简陋,其实只是用石块和木头撑起一定高度,再用木板铺成地面,以显示出台上之人的罪孽深重。几个男人被反手扣押,五花大绑着跪倒在木板上,身上穿着粗陋的麻衣,或是套着破烂的草鞋,或是光着脚,统统静默着、绝望地等待马上之人宣告结局。

    李珰冷眼如高高在上的尊神,平视着人群外的广阔天地,沉声下令:“传我令,蛊惑民心、煽动民情、违逆圣意、对抗禁军者,斩立决。”

    “是!”士兵利落起身,抽出腰间利剑高高举起,如同扬起一面鲜红的血旗,“传军令!斩立决!”

    人群终于有些反应,脚步凌乱地退到两翼,随行的将士很快列队穿过人群,来到刑台之上。

    李珰抬起青铜钺,遥遥指向角落里一位蓬头垢面的汉子,精瘦,出神地看向地面。

    “最后一人,由你行刑!”沉静如水的幽深目光落在身侧稍显不安的崔负水身上,她手掌牢牢握住长戟,缓缓摩擦,似在抹去掌心的汗。

    尽管三令五申,被严厉警告过,这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地抬头迎向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将军,四目相接,李珰的目光越来越厉,终是她先败下阵来。

    负水艰难地吐出回答:“是,属下听令。”

    走过去的姿势还算正常,没有脚步轻浮或是扭扭捏捏,直到走到刑台之上,虽然这刑台简陋得她一脚就能踩碎,但是站上去的那一瞬间,如同某个神圣威严的宝座,宝座上的人接受着四方视线的专注目光,还得从容不迫,拿出威仪。

    负水学着那些士兵,潇洒镇静地抽出长剑,架在那人脖颈处。她不敢看向台下围观的百姓,更不用说几步开外那道审视威胁的目光,只好呆呆地看着剑身反光之处,平复着呼吸。

    士兵挥下利剑,声音冷酷像是一道先期落下的无形利刃,已将这些刑徒狠狠凌迟:“行——刑!”

    来不及反应,人群爆发出惊恐颤栗的呜叫声之时,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手背上,粘稠发热,带动整个手臂颤抖着,长剑便偏离位置,在脚边跪伏之人的颈边划下一条红色细线。

    她没有动手。是旁边刑徒的血,在长剑刺穿脖颈的一瞬间喷薄而出,殃及了她。

    角落处的格格不入吸引全场注意。

    崔负水意识到自己违抗军令的第一反应竟是抬眸看向马上之人。

    李珰只是端坐马上,无声望着她,看她如何处理残局,惨淡收场。

    崔负水苦涩地咬住唇,紧紧闭上眼,手臂发力的瞬间,反绑着的刑徒突然挣开绳索,原本呆滞绝望的面容迸发出几近癫狂的狠辣颜色。

    他冲向身侧尚未反应过来的卫兵,夺过利剑,便要挥舞着杀人,下一瞬却怔怔看着腹部贯穿的鲜艳颜色。

    人群连连后退,仓惶逃窜,见那人似乎快要断了气,又缓住脚步,暗中观察。

    负水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一团烈火正熊熊燃烧,誓要将她小心保管多年、艰难地维护着的某个灵魂碎片焚烧殆尽、挫骨扬灰。

    面前之人已无挣扎,她以为他咽了气,握住长剑的劲道缓了缓。

    刑徒所感,一个转身摆脱她的钳制,不管腹部插着的利刃,作势朝身后之人砍去。

    寒光从负水鼻梁前疾促划过,带起尖锐干净的鸣音。短匕正中剑身,将它击落在地,同时稳稳插在木板处,周围裂开一道细缝。

    负水终于回过神来,劫后余生地捂住胸口,喘着粗气。

    素日忙碌的右军军营今日安静得听不见铁甲摩擦声。

    明明是晴日,军营内外,气氛压抑的如夏季的雨夜前奏,乌云压城,沉闷燥郁。一万右军将士成方阵列队,各个眸色坚毅,庄严肃穆。

    全军集合,此番不是操练。

    演练台上,李珰头戴红缨兜鍪,睥睨着台下静默跪着的二人。顾少安站在他的下手,神情十分凝重。作为右军前锋兼司令郎将,今日行刑,由他执法监刑。

    李珰治军严谨,赏罚分明。除了刚接手右军那会儿处置了不少违抗他军令的将士,那些多数是世家族中子弟,不服李珰统帅闹事。其后凭借平治苍岭祸乱与镇压淮水流民动乱之功,李珰身先士卒,冲锋在先,不畏权势、不怕骂名、决断有度,众人看在眼里日益归心。

    关键,战功上报后李珰没有揽功,但凡沾点边的,全部整理名册上报兵曹,按功行赏,很是公正。众将士自然更加衷心效忠于李珰麾下。

    李珰特意下令让将士观刑,众人心中揣测着台下之人犯了何等罪责,居然如此兴师动众。

    崔负水和章璋跪下台下,两人身边摆着长凳,身侧之人手持碗口粗的军棍,随时准备按令动刑。章璋便是混乱中被刑徒劫去佩剑的士兵。

    “章璋,职行懈怠、履责疏忽,按军中律,杖五十棍。”

    “崔负水,枉顾军令,目中无上,同情敌寇,险酿恶果。按军中律,其罪当斩。”顾少安扫视了一眼脚边面容平静的年轻士兵,清了清嗓子,继续高声宣告,“念其初犯,容情从宽。杖一百棍,罚扣军饷六月,浣衣一月。”

    “望全军上下,以二人为警示。牢记军中纪律,服从军令,胆有知法犯法者,斩立决。”

    顾少安将惩罚宣读完毕,挥手冲行刑官示意:“除衣,预备行刑。”

    依《晋律》,受杖刑者男子需除衣,□□受刑;女子可保留里衣、中衣,免受袒露之辱。军中刑罚虽重,但顾及将士体面,一般会保留里衣遮体,里衣单薄,行刑后伤处鲜肉淋漓,衣料绞着血肉更显可怖,可显警示之效。

    李珰取下头上兜鍪,解开玄甲,踱步走下高台。众人一愣,尤其是顾少安,不知道将军此举意欲何在。

    李珰扫过全场,高声喝令:“我李珰统领右军,暂掌中央禁军之权。今日之事,既与二人违抗军令有关,也是我李珰治军无行之过。我李珰既为统帅,有过受罚,与诸君同罪,不可特殊待之。今日良机,李珰受过,望诸君谨记——”

    最后几句话他念得极为沉重,一字一句,砸向天地间:“军令如山,与子同袍,上行下效,护我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