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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水跟着中军新兵训练了一个月,李珰遣人将她调走,来接应的人是李珰军中的司令郎将,叫顾少安。

    她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稍有疑虑,不知李珰前不久刚羞辱了顾灵山一番,现在安排顾家的人来处理她这桩麻烦事是何用意。

    负水整理好行囊,出营帐前穿好玄甲衣袍,将兜鍪正了正,面容半数掩在挡风的铜皮下,只能瞧见一双干净有神的眸子。这些时间她身上的腱子肉逐渐恢复状态,身量姿态无需刻意模仿,与寻常男子无异,只需在歇息和如厕时稍稍注意些。至于男子群居处惯常出现的呼噜声与荤话,她从小听到大,自然地融入大家,毫无负担。

    有一人提着长戟走进营帐,正解着身上玄甲,看见负水正收着包袱,有些不舍:“这就要走了!”

    负水被调去右军的消息周围的伙伴都听说了,今日营内还来了位顾大人,亲自带着李将军的命令过来接人。想来他此去军衔不会太低。

    男子一把抱住负水,深情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兄弟,多保重,日后有了出息,别忘了我们这帮人。”

    这批新兵是从地方各郡选上来的,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年,虽作战经验浅,性子不定,但便于驯服,磨炼后作战能力强,当是未来中央禁军中的精锐之师。

    谁不忘谁还说不定呢。

    负水没有丝毫忸怩,仿佛与自家兄长道别,回抱住同吃同喝同睡了一月之久的战友:“放心,你也要好好保重。日后战场上见。”

    军营大门口一人牵着两匹宝马,负水扛着包袱走过去,将长戟立在木柱上,冲他行了抱拳军礼:“顾司令。”

    那人虽面容严肃紧张,好在语气温和:“我是右军中的司令郎将顾少安,李将军特意嘱托我来接你,日后你便在我手下做事,传军令,掌司鼓。”

    负水还躬着腰,视线不经意便能瞟到他腰间的右军令牌,谦顺恭敬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负水的腰牌已经上交,故而顾少安递过一块新的腰牌,同样刻着古朴的“右”字。

    见他一切准备完毕,顾少安将缰绳交予他,朗声吩咐:“那我们快些回军,我也好去同将军复命。”

    他打量着士兵上马的姿势,还算身手矫健,体态精硕,想着倒是击鼓的好手,难怪将军看重他。

    天子圣意,待新的流民军操练完毕,开拔淮水之际,天子与百官会亲至送行,届时淮水之岸,万人擂鼓,以壮军威。

    右路禁军如今的驻扎地未在京郊,已迁至淮水北岸,统筹征召流民悍勇以作军士之用,同时负责维护秩序,防止流民作乱,趁机生变闹事。

    军营地点离流民集中团聚的帐篷区很近,远远能望见芦草间黑压压的一片,便是流民搭建的简陋帐篷,多是些老弱病残或是鳏寡孤独的可怜人,已经丧失劳作能力,没有谋生的手段,每日只靠朝廷发放的救济粥度日。若是死了,也是集中将尸体火化,防止疫病横发。久而久之,据说北岸有个骨灰山,日夜回响着凄厉的索命声,扬言要渡过淮水,找淮安高贵们偿命。

    顾少安将人安置好,遣了手下的司令官先带着她熟悉军中纪律——李珰对士兵的要求并不完全参照朝廷文书执行。

    来李珰帐下的第一日,负水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向来喜欢亲力亲为,身先士卒,如今忙在征募百姓的第一线,也好选拔些他本人满意的兵。

    第二日,顾少安领着负水去了军鼓区,除了战鼓,还有好些普通士兵围在空地扎着筏子。

    顾司令耐心地向她解释:“朝廷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大军征募完毕稍稍操练后便要开征。”

    一路上不少人朝顾少安问将军好,负水这才知道顾司令还是右军的前锋将军,只是如今战事平息,李珰便让他暂时做了身边的传令官。

    顾少安指着地上摆正整理,高高摞起的木桩,又指了指辽阔的淮水:“大军开征,要奏《入阵曲》,到时候淮水两岸,以及江中,都会布置战鼓。朝廷拨了船,不过数量有限,军中也得备着筏子,以备不时之需。”

    负水安静地听着,会意后点点头,望着身侧的战鼓,皮面紧实,侧边红漆如新,应该是刚刚做出来的。

    “这些都是为了开征擂鼓赶制的新鼓,这几个月除了日常操练,其他时间作为司鼓,便是为《入阵曲》排练,天子亲至观礼,不可出现任何差池。”

    顾少安解释得明白,负水听了后心安不少,想起之前李珰教她《入阵曲》,不知是有意谋划还是无心插柳,如今她上手极快。

    日子一晃,半月已过。

    新运来的战鼓,负水同着其他几位司鼓都已开鼓鸣声,后交由底下的小兵演奏。如今司鼓的人手虽多,真正属于右军旗下的只有两位,其中之一还是负水,其余人皆是为了万人擂鼓从各地抽调或是征召来的。

    而随新的流民军开征,跟着李珰去羌州的司鼓便只有负水一人了。李珰离京,自然会卸去右军校尉之职,再新封个什么将军名号,却不知能不能官复原职,领一品大将军衔。

    这日操练完毕,顾少安派人通知她去将军营大帐集会。负水将鼓槌交给属下,匆匆抄起长戟由传令官领着去了李珰的大帐,七绕八绕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一个灰色大帐前,帷幕下放,垂得严实紧密,没露出一点缝隙。一般的风是根本卷不起它的边角的。

    帐前的守卫将帷幕左右拉开,分毫不差地留出可供一人通过的间隙,负水刚一入门,帷幕被迅速放下,根本没有窥见帐中天地的机会。

    帐中已围聚多人,两排将士分侧挺拔站立,左手握长戟,右手压在腰间的剑鞘上。倒是没有人看她,众人屏气凝神,帐中气氛肃穆。

    对称轴的最前面摆放一张笃实的长案,案上只有一盏油灯,一方砚台,一支竹笔,长案之后,是把浑厚沉重的黑色坐榻。

    负水不自觉地咽下口水,乖乖缩进右侧长队尾端留出来的空位,安静地补齐。

    因位置靠近门口,高大快速的身影席卷而入,带起一阵冷风,负水自然第一时间感受到来人身上的桀骜与威严。

    他已不再佩戴银刀,腰侧换成了常规的匕首和长剑。好在青铜钺犹在,这说明他刚刚从战场上回来,所以身上有些浅淡的血腥味,随着脚步带起的疾风,充斥在众人鼻翼间。

    李珰唤众将士齐聚一堂是为商议新募集的流民军操练之事。朝廷那边只给了三个月时间,意思是新年之前,大军务必开征。给出的理由是说京郊不便操练十万人马,十万大军抵达羌州后李珰会同益州卢仲之一起再行操练之计。

    李珰希望制定出一套新的战鼓军号,独属于他所率领的十万新军,根据他拟出的行军暗号先行设计,审阅后再做调整。便是需要李珰和负水二人商榷良多,细细打磨。

    这件事李珰支开了众人,眼下帐中只余李珰和负水。

    帐中虽有天顶通气排风,可见日光,负水见案上之人落在阴影间,光线不甚明亮。于是自觉走近,点燃了长案上的油灯,笔墨才落在温暖的光晕中,看清字形。

    李珰未抬头,语气虽严厉,但称不上呵斥:“军中行事,下级对上级都要报告。第一次只当你积习难改,饶你一回。”

    负水在军中待了半月,已然知晓士兵暗地感慨李珰治军严厉,今日第一次同他、还有军中高级将领集会,实地感受一番,对李珰观感有变。

    虽则将军府规矩少,下人行为懒散,如今却是军中,自己也是李珰手下的兵。

    负水赶紧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属下无意冒犯将军,还请将军恕罪。”倒是要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

    李珰这才放下笔,抬眸细致地看向案下对自己甚为恭敬之人,幽幽开口:“起来吧。”

    话锋一转,语气更加严肃锐利:“之前你待我如何,我不追究。如今在我军中做事,便莫要想之前的情分,我是主,你是臣,只需听我命令办事,不可妄动。”

    更残忍的话却是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