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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长很重视三位老师的到来。

        这个小学断断续续建设了很多年,从一间房到一排房,是校长两口子多年努力的结果。这里太偏远,老百姓靠打渔和种果树维持生计,没人觉得上学很重要。校长两口子磨破了嘴皮挨家挨户动员,才凑齐几十个孩子读书。再后来,来了县上领导,觉得孩子们上学辛苦,给拨了钱,学校建起了一排亮堂堂的瓦房,修起来了水塔,盖起了厕所,越来越有学校的样子了。去年,从县上分来第一位英语老师,学生们正正经经的学习英语,终于不用校长老婆对着电视机啃书本了。

        周一的早晨,学校举行了升国旗仪式。国旗杆就在浓密的梨园中,梨子已经成熟,清新的香甜。校长站在水泥台子上,举着赶集买来的大喇叭,对着同学们认真地介绍新来了三位“小老师”。校长是个粗线条的海边汉子,嗓门吼起来像吵架,孔意她们在校长看来,可不就是“小”老师吗?同学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了孔意她们。

        升旗仪式举行完毕,校长老婆带着大家回了办公室。办公室设在教室走廊尽头拐角,大大的窗户,刷上绿油漆的木头门框窗框,门把上挂着大大的三环锁。窗户向外打开,窗外就是梨园,清新甜美的梨子味道,随着呼吸,一丝丝沁人心脾。老式的木头桌子、椅子,抽屉已经变形,无法完整推进桌洞,一个个在那里半敞着。办公室里四位女老师,与校长媳妇年龄相仿,看到孔意她们进来,都笑着站起来。孔意紧张地跟在队伍最后,依次进了办公室。

        校长媳妇用海蛎子味的普通话向大家又做了欢迎动员,一边动作麻利地收拾出窗边一张桌子,抱歉地笑笑,说:“你们仨坐这里吧”。

        一位看上去更像领导的大姐走上前来,说:“新来的小姑娘,就让她们带一年级吧。”然后将一摞课本递了过来。展演连忙接过,分给孔意和谷云。三个人这才知道,这是让我们带一年级所有的科目啊。三个人有点不可思议,语文也就罢了,数学也还凑合,那么美术、音乐、体育、思想品德、劳动?也是我们来上吗?疑问没有说出来,校长媳妇就抢着说了,“咱们学校小,老师少,一个老师带一个年级,别管什么课,都你带。”继而又补充了一句,“你们三个,就当一个小组,一年级就都你们带了。”

        上课铃已经响了。校长媳妇推了推展演,说:“别愣着了,上课去吧。”

        天哪,赶鸭子上架,也没有这样着急赶的呀。三个女孩儿没有回过神来,捧着这摞烫手的课本,走出了办公室。

        院子里的孩子们听到了上课铃,正跑得尘土飞扬,一边跑一边喊“老师好,老师好。”

        跟着奔跑的孩子们,三个人很轻松地找到了一年级。

        一年级只有一个班,在最大的教室里。教室很大、很高,像个大礼堂。一群小小的娃娃在里面,看上去不成比例。看到老师们进来了,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坐好,等候老师上课。三个大姑娘这下更紧张了,学校里学的,根本应付不了这个场面啊。

        展演偷偷捏了捏孔意的手,用唇语问“上什么?”

        谷云主意来得快,回答说:“美术吧。”

        然后,谷云走上讲台,说:“同学们好,我们是大家的新老师,我姓谷,叫谷云。这位老师姓展,叫展演。这位老师姓孔,叫孔意。”然后谷云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台下,此处不该有掌声吗?然而,并没有。孩子们吓坏了,一下子来了三位老师,好吓人啊。

        谷云接着说:“这节课呢我们上美术,同学们拿出纸和笔,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下课交给老师。”

        孩子们真听话啊,教室里立刻想起了此起彼伏的撕纸声。孔意惆怅地看着大家撕纸。这帮小屁孩,连规矩都没有教好啊。

        三个人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踱步,感觉自己派头十足,像监考老师一样。可是,孩子们哪里在认真画画,说话的、唱歌的、脱鞋的、撕纸的,甚至还有个吃辣条的。孔意按下了这个,站起来那个,即将崩溃。

        但是,与大家都不同的是,教室第一排靠门的小女孩,安安静静的,没有闹。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调皮,也没有动笔。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孔意走过去,蹲了下来,却把小女孩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向后缩着身体,与孔意保持着距离,眼神中的恐惧,是普通孩子没有的。孔意问:“你怎么不画画呀?”等了很久,没有听到回答。孩子恐惧地看着自己。“或许这个小孩儿胆子小吧”孔意心想。

        下课铃很快响起来了,三个人如释重负,慌忙跑回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看到三个人进来,笑眯眯地站起来打了个招呼。然后笑着说:“一年级不好带吧?”孔意点了点头。

        年轻老师接着说:“一年级不指望他们学什么知识的。这些孩子没有读过幼儿园,上学前只知道疯跑,没学过习。这学期不指望他们学会什么,给他们板好规矩,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怎么叫板规矩呢?”孔意觉得这个老师的话很有道理,没等她说话,就抢着问了。

        “上课要喊起立坐下啊,下课要排队站好啊,回答问题要举手啊,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年轻的老师很耐心地回答说,“还有接开水不能推搡、上厕所要排队、吃饭前要洗洗手啊,还有到校上课要捎饭啊,很多知识要教呢。”

        “他们这些都还不会?”

        “是啊,不可思议吧。他们都是渔民的孩子,平日里就和老人在一起,大人顾不上管他们,他们的日常就是疯跑。但这样很危险。”

        孔意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有点眉目了。

        第二节课,孔意自己带着孩子们上课。她给孩子们排了队,小手拉着小手,带到国旗杆底下,上了体育。孔意自己也没有体育细胞,她灵机一动,掏出手机,播放手机铃声,教大家手搭着肩,跳起了兔子舞。孩子们没有看出孔老师的窘迫,非常开心地跳了很久。孔意有些庆幸乔晖送给自己这个新手机。

        展演和谷云就更忙了,她俩一趟一趟地搬运着孩子们的饭盒,在校长媳妇的带领下,到伙房给孩子们热饭。校园里一片嬉笑打闹、尘土飞扬。校长叉腰站在树荫下看了看,说“嘿,城里来的就是爱动弹。”然后一猫腰,钻进伙房给孩子们起锅烧热水去了。

        孔意忙碌了一天,午饭都没有吃。

        学校伙房为了迎接新老师,专门包了大包子,面发得大,一个包子活脱脱有男人手掌大,占满一个饭盒。孔意为了少上厕所,硬憋着不肯多喝水,当然也就没有了胃口。中午看着孩子们在教室睡觉,孔意怀里揣着饭盒,就着包子的热乎劲儿,把肚皮暖和得舒舒服服的。海边的阳光热辣辣的,又刺眼又刺皮肤,孔意被里里外外的暖意包围,瞌睡直上头。

        下午的课程还是教规矩。谷云和展演给大家重新排了座次,带着孩子们认真擦洗了桌子,认真扫了教室,孩子们忙忙活活,还像模像样。孔意呢,挽着袖子,和年轻的老师,抬着铝皮大盆,一趟一趟到对面的水塔,给孩子们洗饭盒。

        这一天的工作,真的好累啊。

        放学后,孩子们走干净了,校园又恢复了平静。

        孔意累瘫在床上,不想吃饭,只想睡觉,可是又睡不着,只是闭着眼睛想心事。校长老婆在做饭,校长在哐哐哐给校门钉木板,夫妻俩说着话,声音大的像在打架。偶尔有辆摩托车突突突突突从门前走过,呜的一声尾音,孔意心中一颤。

        她俩也累了,静静地不想说话。一会儿,展演问:“咱们还做饭吗?”

        “我上午的包子还在饭盒里,没动。”孔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