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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秋以桐还是没有办法好好休息。

        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许多圆滚滚的东西,使她怕得往后躲,可是那圆滚滚的东西还是转过来,带血的五官,还龇着白森森的牙向她笑。她一整夜都陷在这样的梦里,明知是梦,还是惊得胸闷,想要醒来,却像被什么拉着。直到早上,两个侍女唤她起床,她才像是突然之间挣脱了束缚着的绳索一样,一下子坐了起来,满头的冷汗,身体还是颤抖的,眼神里满是惶恐。

        就这样,昨晚那并不坚定的决定被搁浅了。她心里一直不安稳,人在屋内,眼睛却在外面。心中怀着某种等待,直到午后,她才走了出去。可是脚步一转,去了秋侯爷的书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总是能安安静静地练他的字,书写万古不变的年华。

        他抬头看到她,便绕到书案一旁要行礼。秋以桐紧走一步扶住他道:“千万不必!”

        秋侯爷便站起,微微一笑又走到书案之后。秋以桐去看他写的字,可是心里存着事情,那漂亮的字就在眼前,却像是不认识字了,一个也没有看懂。

        “字练得如何?”秋侯爷忽然问,走过去另铺了一张纸,示意她过来写几个看看。

        秋以桐从他这里拿字帖时,没有想到还要交习作,不好献丑,却又不好推托,只好走过去提起笔蘸了些墨。可要写时又顿住了,不知写什么好。她所熟悉的诗词有限,最多的是陶潜的,最后一叹气,写了个“潜”字。潜,同恶潜谋、潜山隐市、潜移默化……是隐藏,是深埋水底,是陶潜的潜,也是周潜光的“潜”……她写出来,也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

        秋侯爷凑过去看那个字,微微点头道:“确实好多了,笔画简直,内有筋骨!”

        “侯爷……您老看得出字中的筋骨,看不看得出……一个人的……心?”

        “何解?”

        秋以桐放下笔,再一次长叹道:“就是我……我一直自认为很了解一个人,却在忽然之间发现,他有另一面,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有些茫然,因为我一直很怕,很怕那些看不懂的人……假如我看不懂,若确信我看不懂的是好的,那也可以。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秋侯爷沉默许久,另拿了一枝笔,一边向纸上写着,一边道:“听闻皇后与端福公主交好,皇后若要去看望她,既要快,又要舒适,会怎么去?”

        秋以桐不解他为何忽然问这些,却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又要快,又舒适,自然是乘船从大运河一路南下!”

        “嗯,一路还能欣赏两岸风光,若有亲人朋友同行,两三知已,得以饮酒作诗,路途虽遥,也无奔波之感……”秋侯爷一边说着,一边已写好,示意秋以桐过来看。那是一首诗:万艘龙舸绿丛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秋以桐看了道:“不知侯爷,为何跟我说这些?”

        秋侯爷微笑道:“这首诗是唐代诗人皮日休所作,据说隋炀帝杨广是为了扬州的琼花,江南的美女开凿的大运河,过重的劳役,使得民怨沸腾,促使隋末民变。然而这条河流淌到今天,使得南北往来迅捷,漕运便利,也是造福后世。其过固然有,其功亦不能一概抹杀,所要看得是功大一些,还是过大一些!”

        “侯爷跟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宫中发生的事,老夫不是不知道,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老夫当然什么也不能说,可若是当今的皇上与皇后,我则要说,凡事要放到天下去横量。就像开凿一条大运河,到底带来的功多,还是过多,也便好做出决定。假如那件事放进去,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笑事,那便只是件芝麻绿豆的小事……”

        秋以桐禁不住打断道:“那是一条人命!”

        “皇后是真有那份慈悲心,还是太过胆怯?若是一味怜惜人命,皇上之前在战场,不知杀了多少人,一场功成万古枯啊!”

        这一句问住了秋以桐。从前的她一心想的就是为兵书寻一个主人,那个人将会收复匈奴一统天下,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多少人在战事中死去。她也曾亲眼目睹梅若虚之死,又何其冷漠,为这个宫女久久不能释怀,就只是因为她“无辜”么?说穿了,还是心底那点胆怯,不知回去了如何面对自己不能生育事。如秋侯爷所言,将这件事放到天下去,必然是梁岑瑞去选秀立妃,延绵子嗣,而她是皇后,因为功大于过,必然要去成全的!

        她在为往日美好的时光终究会过去而无奈,又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崭新的一切,只是怕,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已……

        想来,秋侯爷也以为,皇上不肯立妃,与她这个皇后有关。皇后足够贤良,必然是先考虑天下的安稳与昌盛。她黯然地点点头道:“侯爷说的是,我明白了!”笑一笑,默然离去了。

        第二天,梁岑瑞便来接她回去。不是皇上接皇后,只是一个丈夫来接妻子。他立在走廊上,而秋以桐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跟他说话,一时之间不想出去。可皇上站着,整个候府的人就只好都跪着,秋以桐看到在烈日下跪着的,秋侯爷那清瘦的身影,心中不忍,便走了出去。

        梁岑瑞见她出来,先松了一口气,而后向她伸出手来。她略一垂眸,望着那只修长宽大,骨节分明的手,想到这手曾因为她割下他人头颅,沾上无辜之人的血腥,胸口一痛,不由得顿住。梁岑瑞只觉得她是嫌自己手脏了,心虚地想要撤回,可是她又伸出手,将他的手拉抓住。

        他一愣,与她四目相望,只见她双唇轻轻一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回去吧……”

        回去……是啊,回去,再没有什么比两个相爱的人,携手回到某处去更让人心安的了!他们走出秋府,上了一辆素盖马车,静静地向皇宫驶去。

        梁岑瑞迟迟不言,秋以桐便先开口了,她低声道:“既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