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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金主完颜晟赐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诸子及自己长子宗磐出席,称要为刚刚返京的宗隽接风洗尘。

    宗隽进入乾元殿,发现除上方御座外,其余坐席皆围成环状。“环饮”是女真人旧俗,往往在相聚围猎后环坐畅饮,以示不分尊卑。自灭辽攻宋以来,宫中礼仪仿效辽宋渐有定制,赐宴几乎已不用环饮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见兄弟们差不多都已到了,宗隽与他们逐一见礼,然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颜晟自殿外走入,与一女子相继落座,接受众人拜礼。

    礼毕回座,宗隽抬首,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御座上的君主和陪侍于他身边的女子,忽然有些讶异。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尘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阴影,完颜晟还是宗隽记忆中的模样,引他注目的只是那个陌生的女子。

    其实席间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种晶莹的光线入侵了他们的眼睛。紫衣白羽,璎珞玉环,额上坠下一圈浅紫宝石,寻常的金国服饰被那女子穿戴得粲然生辉。她静默地坐在郎主身边,端雅妍美,宛如朝露,与日显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绽放在黑木上的丹芝。

    察觉到众人目底难以掩饰的惊艳,完颜晟十分快意,一手搂紧她,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新纳的妃子,南朝吴王的孙女,晋康郡王的女儿,赵佶亲自下旨晋封的淑慧宗姬赵玉箱。”

    玉箱轻轻挣扎,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带怨潋滟一转,立即勾起了完颜晟一阵舒心大笑。众人纷纷恭喜道贺,完颜晟越发喜不自禁,玉箱亦随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烟云,冷冷的妩媚。

    “玉箱,”完颜晟侧首对她说,“今日朕赐宴意在为八太子宗隽洗尘,各位皇子太子环坐于此,你可能从中认出宗隽么?”

    侍立一旁的通事将郎主的话翻译给她听,她听后浅笑道:“臣妾从未见过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龄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为难臣妾了。”

    完颜晟笑道:“宗隽精通汉文汉学,平日打扮与女真人不太一样,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抢眼的就是了。”

    玉箱闻后颔首,于是转身举目,款款顾盼,逐一细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隽身上时,有刹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仅够令宗隽本人觉察到的一刹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扫视完所有人,再徐徐侧身朝完颜晟垂目:“请郎主恕臣妾愚钝,臣妾实难看出谁是八太子。”

    完颜晟诧异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着最顺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顺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余各人长相如何对臣妾来说其实都一样,并无差别,所以实在无法从中辨出八太子。”

    她说的是汉话,宗隽先于须听通事翻译的完颜晟之前听懂,当下隐隐一笑。她的恭维其实不算巧妙,但对完颜晟,这点心机已足够。他只是对她坦然承恩的态度和她的目的略感好奇,同是宋俘女子,柔福倔强不屈,茂德逆来顺受,而这玉箱,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委身敌酋的命运,面无丝毫愁苦哀戚之色,甚至可说在主动迎合,婉转邀宠。

    她的话果然听得完颜晟哈哈大笑,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却也听懂了,脸一红,伸出手中团扇半嗔半羞地在他身上作势一拍,完颜晟笑得更为响亮。

    须臾,完颜晟才止笑收声,向玉箱指出了宗隽,宗隽站起向玉箱拱手见礼,玉箱亦起身一福,彼此再次落座后,完颜晟又略问了问宗隽近况及曷苏馆形势,只不提宗望,再举杯与众人同饮。

    席中觥筹交错,顷刻间宾主均已满饮十数杯。这时完颜晟忽然宣布:“此番环饮朕另有好礼相赠。”随即一拍掌,立即有内侍引三十多名女子鱼贯而入,年纪均在十五六左右,辫发饰羽,着锦裙春水服,是金国少女打扮,然而个个眉目清丽身材纤柔,显然来自南朝。

    “她们都是南朝的帝姬宗姬,皇帝王爷的女儿,未嫁的处女,本是宗望与宗翰特意献上充实朕的后宫的,但朕见众卿多年来为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南征得胜也理应嘉奖,所以把她们分赐给你们,每位爱卿可得四名,一名帝姬,三名宗姬。”完颜晟说,随即朝引宋女入内的内侍示意,内侍便让帝姬宗姬们列队立于大殿正中,席间逐渐沸腾起来,众人都肆意打量殿中女子,嬉笑私语声此起彼伏。

    宗隽淡淡一扫,已窥见其中的柔福。依然是一脸倔强,抿唇而立,怒瞪盯着她看的每一个人。

    内侍展开一卷诏书,依次念出分赏各宗室的帝姬宗姬身份及名字。宗隽慢慢饮酒,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赐,八太子宗隽……”听到自己名字,宗隽暂时搁下酒杯,屏息静气地看那内侍,等他宣布谁是属于自己的女子。

    “宁福帝姬赵串珠……”

    宗隽哑然失笑,怎么会是她?他这才想起在众女子中寻找宁福身影,没有再听内侍尚未宣读完的其余宗姬的名字。

    宁福果然也在殿内。在这些姐妹中,她姿色并不出众,且异常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吸引不了多少人的关注,她像一片薄薄的影子,安静地立于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分赏完太祖诸子,都没听到柔福的名字。没人会忽略她的美丽,虽然年龄偏小,身量未足,但居于众女子中,她仍如芦草内探出的蓓蕾。宗隽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目光投向了大皇子宗磐。

    所料未差,宗磐获赐的帝姬的确是柔福。此前宗磐一直紧盯着柔福,像是早已知道了结果,一待内侍念出她的名字,他立即迫不及待地站起,直奔柔福而去,一把将她拉出,嬉笑道:“去陪我喝酒。”

    柔福蹙眉狠狠甩开他的手,后退数步

    ,宗磐笑着逼近欲再拉,却听有人在一旁冷冷喝道:“且慢。”

    宗磐愕然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正缓缓站起的宗隽。

    宗隽稳步走至宗磐面前,负手站定,对他道:“宗磐,可否另选一人?”

    宗磐瞥他一眼,不悦道:“为什么?”

    宗隽淡然道:“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满座哗然。宗磐一愣,旋即怒了:“胡说八道!她们都是元帅留心保护的处女,怎会成了你的女人?”

    宗隽浅笑回答:“我随军驻扎于刘家寺时曾偶遇这女子。因当时入寨的宫眷众多,我并非每人都认得,也不知道她是帝姬,那天晚上多饮了几杯,见她容貌不错,就拉去帐中同宿。后来野利赠她香囊,国相与二哥找她问话,我才知她身份。后悔也来不及了,又不敢将此事告之二位元帅,只好先按下不提,准备回京后再向郎主请罪,并请郎主将她正式赐给我,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她既已服侍过我,我说她是我的女人应该不为过。”

    宗磐瞠目道:“你是说她已经……”

    “是。”宗隽承认,“我实不敢欺瞒大皇子,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领回服侍过我的女人,所以请你谅解,把她让给我吧。”

    柔福听不懂二人说的女真话,见他们似有争执,就蹙眉凝眸疑惑地看。宗磐转首间见她视宗隽神色无难堪之意,便也生疑,冷笑对宗隽道:“你说怎样就是怎样?怎不说这里所有帝姬你都碰过,请郎主都赐给你。”

    “看来宗磐若非听她亲口承认是不会相信了。”宗隽也不慌,转身对侍宴的高庆裔说:“先生懂汉话,请当众问问柔福帝姬,我在刘家寺军寨中是否曾冒犯过她。”

    高庆裔起身请示于完颜晟,完颜晟点了点头,高庆裔遂过去按宗隽的意思用汉话问柔福宗隽有否冒犯过她。

    柔福脸霎时绯红,显然想起了火起那夜宗隽裂衣之事。又羞又恼,侧目见宗隽正略带调侃意味地看着她微笑,一股怒气更是无法抑制地直升了上来,怔怔地咬唇默立半晌,她忽然一指宗隽,道:“是,这个男人曾在刘家寺对我无礼,你们快杀了他!”

    宗隽笑意愈深。她知道金人觊觎帝姬的后果,期待这一次的供词像上次对野利那样为宗隽引来杀身之祸,却不知道她的回答正是他想要的。

    高庆裔把她的话翻译给众人听,宗磐愣了愣,脱口问:“无礼?怎样无礼?”

    宗隽笑着环视其他人:“你们说,还能怎样无礼?”

    众人闻声大笑,由着宗隽引导均想到一处去了,目光都戏谑而暧昧地袭向柔福。

    柔福见说出这话后宗隽不急于辩解,反而笑得颇愉悦,众人似乎也不觉得他犯了重罪,除了宗磐与完颜晟都在陪着他笑,她想不明白,瞬了瞬目,越发困惑了。

    “就算她是你的女人又怎样,今天父皇把她赐给我,我就要她!”宗磐忽又忿忿道,抢过来又要捉柔福。宗隽锁眉在她身前一挡,宗磐越发大怒,立即挥拳相向。坐于近处的大太子宗幹与四太子宗弼见势不妙,忙双双站出拉住他好言相劝。

    “宗磐,”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完颜晟终于发话,不怒自威,“为区区一个女人你就急成这样,成何体统!你要服侍过宗隽的女人,很有面子么?不许再胡闹,我另赐你一个!”

    宗磐闻言不敢再争执,但终究耿耿难平,几步走回自己位置坐下,提酒壶在面前碗中猛倒一气,仰首一口喝下,再把碗狠狠朝地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