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程榆礼为离婚做过为数不多的一点权衡。但拿主意的人不是他,所以他的考量只能是为数不多。他带了玫瑰在车上,想是送不出去了。他有着一肚子迂回曲折的挽留,但她提到“自由”,一切都顷刻间尘埃落定了。

    他想象不到秦见月的殚精竭虑、伤痕累累,能让她这样说,眼下的生活一定是令她痛苦的。

    他不想做让人窒息的人,不会选择步步紧逼的策略。更何况,她已经从他这里受到了伤害。

    她变破碎,碎成一团他抓不住的流沙。

    男人云淡风轻的眉目之下也有一道分崩离析的裂痕。

    合上眼,伤口就成鼻息之下的凝重倾吐,与握住她肩膀的最后一点力度。

    “见月。”程榆礼浅浅唤她的名字。

    “嗯。”

    他睁开眼,看着悬在窗户之外的两只闪烁流萤,莫名想到:“侧舟山上有一处凉亭,听说到了夏天会有很多萤火虫,本来想着六七月份,有空一起遛狗,可以去看一看。应该很奇妙。”

    他说着,轻轻弯了弯唇角。

    秦见月也笑起来,她闭着眼,“那我就这样想象一下好了。”

    程榆礼看着她嘴角的弧,温馨里夹杂着怅然。

    她问:“还有什么?”

    “溪水,树木。”

    “确实很美,”她幻想着那样的场面,笑意更盛,“在山顶可以看到我们的家。”

    他笑着,说:“对。”

    过了很久,她睁开眼:“程榆礼。”

    “嗯?”

    “有件事我还是很想知道。”秦见月敛了神情,抬眼打量他。

    “什么?”

    “你和夏桥……”

    他想了想,说:“好久没有来往了,他家里貌似出了点事。”

    听起来他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秦见月点到为止,没有再问。

    最后一个晚上,还能说些什么呢?

    她看着程榆礼近在咫尺的面容,用指尖轻擦他的眉骨,从俗世烟火里走出,他仍然还是那个孤高淡薄的程家二公子。漫不经心,闲云野鹤,眉间有万事不过心的慵懒,却在待人时又表现出和煦谦卑,轻柔温润。

    是她喜欢的。

    秦见月放下触碰他的手,面上带着笑意,真诚地祝福一句:“希望你以后可以找到更喜欢的。”

    程榆礼准备入睡,娴熟地替她掖好被子,淡淡说:“应该不会了。”

    有时,不够笃定的话听起来反而更真挚。

    他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话听得她很心酸。

    秦见月很心酸。为得到过,为失去。为看不到的流萤,为巫山云。

    他们不谈以后,不谈做不做朋友,不谈一切后续。无论此后世事如何变迁,她都曾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至此足矣。

    眼尾泛潮,她不动声色地忍住,问他:“你哪天有空?”

    程榆礼会意,想了想:“明天下午吧。”

    “……嗯。”

    他们的分离很和平,程榆礼给了她一笔钱,秦见月没收。对于那套房,她没有表态。有没有归她,她都不在意。因为她不会一个人回去住,也不会将它变卖。

    从程榆礼身上学来的一个习惯,她不再将旧物搬来搬去,因此秦见月没有再回侧舟山,之前用的东西就放在那里,生锈落灰都随意。她将必需品一一更换。此举的确让生活变得轻盈。程榆礼“研发”出来的生活质量提高法则行之有效,她挥挥衣袖,不做念旧的人。

    咕噜跟了爸爸。秦见月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确实没有程榆礼心细。

    第一个知道离婚的人是秦漪。

    是在三天后。

    秦漪手提着一些卤菜进来,发现秦见月在院子里,坐在竹藤椅上悠闲纳凉。旁边放着一个火炉,是怕烤火太熏人,离得远了些,上面架着一个药罐。秦见月一手执书,一手摇动蒲扇,几乎没什么力量地在扇,有一下没一下,火势都快让她给扑没了。

    秦漪好奇问她:“你待家里多久了?还不回去?小程出差这么久啊?”

    秦见月这才注意到妈妈进来,她赶忙放下手里在看的一本书,过去殷切替她拎菜篮子。

    秦漪眼神不无纳闷。

    秦见月是担心菜篮被她一气之下抄了,贴心取过去放一边,才敢开口说:“妈,我跟你说个事。”

    “要说直说,别神神叨叨。”秦漪拧着眉看她,表情有些不耐。

    “我离婚了。”

    尽管秦漪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但她揣测的是小俩口吵架闹矛盾,正要劝秦见月心宽一些,听到“离婚”二字,她激动地拔高嗓音:“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离婚了。”

    怕她妈妈巴掌甩过来似的,秦见月说完就缩了下肩,往旁边墙根撤退。

    而秦漪只是抬手指了她一下,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你什么意思啊秦见月,离婚?离婚?!真离了?”

    “嗯……离了。”

    秦漪不敢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而后怒极反笑,“好你个秦见月,结婚离婚闹着玩是吧?你俩才结多久?有一年没?哪天离的?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劈头盖脸一通问题甩下来,秦漪的步伐也在迫近她。

    秦见月闷着,不吭声。只往墙边缩。

    “说话!”

    秦见月瞄一眼秦漪,妈妈已然气得脸色涨红。见她闪躲,秦漪怒道:“你少给我躲在旁边不吭声,我就看不惯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这事儿你不给我解释清楚,今天咱们没完!”

    半天,秦见月憋出来一句:“这是我们两个的事,离了就离了,需要跟你解释什么啊。”

    “你当结婚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结就结说离就离?当初不是要死要活想嫁进去?现在怎么怂了?!啊?”

    秦见月被她说得心伤至极:“结的时候谁想离呢?当初怎么知道会不合适呢?和你商量你无非就是叫我忍着,嫁都嫁了那就忍一忍,可是我不想忍啊。”

    秦漪快气死了,她扶着摇椅坐下,用手掌撑着额头冷静冷静:“来来来,你过来,你到我面前来说。为什么事离婚?”

    秦见月没过去,隔着些距离,她声音轻淡:“就是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了。”秦漪为她的任性冷笑一番,“那我再问你,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后果?”

    秦见月不以为意:“能有什么后果?”

    “他跟你离了,转头能找十个八个老婆都没问题,人都排着队要嫁进他们程家。你呢?!你呢?你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什么叫鱼对鱼虾对虾,你一个被人家踹了的也只能再找个被踹了的!你光不光彩啊秦见月!?”

    秦见月万万没有想到,她交代完这件事等来的会是母亲这样的指责。秦漪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她再婚会被嫌弃“不光彩”。

    秦见月说:“只是离过婚,这样就让你觉得你的女儿不光彩了吗?因为进入了一段错误的婚姻,我没有资格提出不满吗?男人离完婚就可以潇潇洒洒风风光光,女人就不行?或者跟离不离婚没有关系,其实你压根从心里就觉得,我秦见月就是一个不光彩的女儿。方方面面都是不好的。个子不高,性格不好。唱戏唱的也不行。哪儿都比不上别人,我嫁到他们家就是高攀了。是秦见月不配。”

    “你从小就教我忍受,忍受。教我反思,教我任何事情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是,我找出来一堆自己的毛病,他们现在像一个壳压在我身上,我驮着这个壳在走。好不容易有人帮我把它卸下来了,可是回到你跟前,我又要重蹈覆辙!”

    秦漪拍案:“重蹈覆辙?怎么了你这话说的,我是在害你是吗?妈妈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

    “我不要听。”秦见月摇着头,“我不要听你的道理。”

    她穿件雪白的裙,倚在围墙边,扶着绞痛的心口。秦见月和程榆礼没有仇恨,直到分开一直和谐,也是相处里这一点融洽让她这两天心绪还算稳定缓和,只是没有想到,一切会在母亲的跟前爆发。

    “你的道理只会让我越来越自卑,越来越痛苦。我练不好基本功你说我笨,你夸别的小孩多聪明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骄傲的眼神带给我什么感受。你不会顾及到的。你只会用这种低劣的方式催我奋进。

    “高中的时候我被人欺负,你也只会说句是我有问题,都是我有问题,是我性格不好,是我不够坚强不够阳光。

    “我没有被爱,是因为我没有被爱的资格……”

    秦漪让她这一通奚落说得无辜:“我不让你反思我让谁去反思,让欺负你的人去反思吗?你敢说你一点错也没有?”

    秦见月簌簌落泪,顺从点头:“对,是我有错,是我太软弱,我错到活该被锁在器材室里,活该被人撕掉衣服□□。我活该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秦漪一愕,看着秦见月满脸的泪,不敢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争执不下,来了个及时雨。

    秦沣站门口说:“吵什么呢?”

    秦漪没搭理秦沣,站起来看着秦见月:“秦见月你给我说清楚,谁欺负你了?”

    秦见月摇了摇头。

    她默然饮泣片刻,推开挡路的秦沣,跑了出去。

    空余院里的药罐在沸腾,蒸着凌空的花枝。把这本就炎热的夏熬得灼人肺腑。

    秦沣纳闷地看着秦漪:“怎么回事啊?”

    秦见月没喝药,跑出去漫无目的走了几圈。

    她不想回家,像小的时候和妈妈闹别扭,采取在门口溜达式的离家出走。

    最终走到一个酒吧,她顿一顿步子,拐进去。

    第一次一个人喝酒,平时都是朋友点的单,她沾一些喝,秦见月拎着菜单本,随便戳了几瓶洋酒。而后交给侍应生。

    率先递过来的是高脚杯,里面盛着一颗冰淇淋。秦见月接住瞬间,喉咙口哽了一下,想起程榆礼为她精心准备的甜点,真是搞不懂,怎么连出来喝口酒放松一下都要经历这种郁闷?

    到处都有让她想起他的痕迹。

    秦见月坐在吧台,喝完两杯酒,便烧得脸热。她胃里翻覆,身体在提醒她适可而止。而上头的情绪却又催促着她,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借酒消愁的夜,听着驻唱歌手唱着苦情芭乐。混沌的脑子里被太多事情占据,复杂地绕成线团。她泄气地把线团丢到旁边去,不去想这些,那还剩下什么呢,一切的一切被抛掷一旁。

    最终心底的灰尘被小心翼翼地擦净,慢慢地显出一个人名,三个字。占据她太多太多的感情。生命由细枝末节构成,而细枝末节,是由程榆礼构成。秦见月看着酒杯里晃荡的酒液,鼻子很酸。

    她强忍着酸涩灌下一杯腥辣的酒。

    同时,在一旁的手机亮了下。

    秦见月没打算去接,但是看到备注:老公。

    她没出息地捂着手机,跑到相对安静的洗手间,郑重接听:“喂,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