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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见月在墙角处站了很久,她抬起手背试泪。

    秦沣还在状况外,皱眉看她:“丫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秦见月吸了吸鼻子,调整心绪。

    秦沣把药方递过去:“这是什么?”

    秦见月接走药方,揣回口袋。她平静说:“最近一直录制节目,日夜颠倒,内分泌有点紊乱。在喝中药。”

    秦沣指着她说:“你绝对有事儿!”

    秦见月有气无力地“嘘”了声:“别在学校这么大声。”

    秦沣置若罔闻:“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你跟哥说!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就担心你在他们家受委屈不敢说,被你妈洗脑的要忍气吞声,你别听你妈的,你妈就是窝囊,你别跟她似的。”

    秦见月终于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秦沣,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我怕什么?你妈又不在,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我就看不惯你们这种屁大点事哭哭啼啼,有问题不想着解决,净在自己身上找问题!那是你的问题吗?你哭有什么用?!你哭能解决吗我就问问你,啊?!能解决吗?”

    学校保安过来指指他们:“哎,俩人在那嚷嚷什么呢!”

    秦沣愤愤地鼻子出了口气,擒着秦见月,一路把人拽出学校:“你给我好好说说,到底怎么了?”

    秦见月道:“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秦沣抓抓头发,“偶像剧女主角都喜欢这么说,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伟大,特甘于奉献!早晚让你给憋死!”

    傍晚了,天光倾斜,红霞渐褪。飞鸟簌簌振翅。

    秦见月淡淡开口说了句:“是啊。”

    明明爱得死去活来,却甘愿主动退场的人多伟大。

    如果不是束手无策,谁能舍得呢?该“再勇敢一点”的人不是她。

    秦沣什么也问不出来,气得半死,把秦见月按上摩托车。

    秦见月喝中药是因为精神状态不佳,有些失眠迹象,录制节目比她想象中要痛苦许多,喝了一段时间药之后,总算恢复一些精神,她去赴程干的约。

    那是五月了。

    程干今年退休。面容老了些,精神却更为焕发。秦见月抵达程家老宅时,他在一颗紫藤下嚼着槟榔晒着日光浴。这岁月静好画面让秦见月想起电影里的初代教父和孙子在花园里玩耍的桥段,浴血□□的老人,也会贪恋生命终点的一道阳光跟膝下承欢的无限美好。泣血残阳,鬓白如雪,融在一起,会令人显得和蔼。

    而程干不是和蔼的。她想多了,他睁眼看向秦见月的眼神仍然那么凌厉。

    他的凌厉否决掉她最后一丝寄托。

    他们在葡萄架下面静坐。

    程干开口第一句话是:“你知道我孙子为你做那个节目花了多少钱?”

    秦见月微诧,“我孙子”三个字的代称一下子揭掉了他们之间那层伪善的面具。程干从未拿她当家人。

    她说:“没有说过。”

    程干冷冷一声:“你有多少自信能帮他把这笔钱赚回来?”

    秦见月不吭声。

    “程榆礼可以不计较这部分的盈亏,你呢,你也没数,反正你是咱们家请来的菩萨。我们好吃好喝把你供着,你享受就行了。改天多砸点钱,把你捧成大明星,让他一次一次为你买单,一笔一笔经费打水漂。你也不在乎,你高兴得很。有人给你当冤大头。多惬意。”

    程干字字带刺,语调讥讽。

    她无力反驳。这事是她没理。秦见月只说:“不会有下一次了,我可以保证。”

    程干问她:“你拿什么保证。”

    秦见月看着茶盅里沉底的藏红花,心也沉底。她不吭声。

    程干催问道:“你拿什么保证?”

    半晌,秦见月慢吞吞抬头,看着老爷子说:“这是我和他的事。我不会越过他直接和您商量。我们最终拿到您面前的,应该是我和他共同商议过后的交代。”

    程干不满地看她一眼,轻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继续说道:“所以现在,我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

    过半天,他倚在太师椅上,手指在扶手上点了两下:“前段时间我跟阿礼也互通了想法,他承认他的确很后悔投入这笔钱,甚至他也认为娶你过门是个错误。

    “现在夏桥回国,带着他姑娘回来,上次酒会你去了,你也看到了,真正和我们程家齐头并进的该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叫合适,什么叫般配。

    “他和小九从小就认识,在我们两家人眼皮子底下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小九现在到了年纪,也在挑选如意郎君了。她很明白告诉我们,她对阿礼有意。

    “你们刚结婚我也没有强烈反对,我知道他不喜欢白家,就随着他任性去了。现在白家那头的麻烦平息了。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悬着。”

    程干长篇大论一通,还要继续说下去,秦见月实在忍不住打断:“请问什么叫就这样悬着?您难道认为我跟程榆礼的婚姻是一个悬而未决的事吗?这样说恐怕不合理吧?我们的结婚证书是具有法律效益的。”

    程干闻言,轻慢一笑:“你扪心自问,他娶你是因为跟你爱得死去活来吗?明摆着是逃避联姻。抱着目的的开始,自然也要带着目的收场。”

    程干这一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但“收场”二字让秦见月觉得扎心,她避开这个问题,说了句:“爷爷,很低级。”

    程干不解:“什么意思。”

    “他不会这样说的,您不必这么努力挑拨。我们同床共枕这么久,程榆礼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清楚的。”

    他扶着茶杯,慢吞吞地晃,悠闲抿一口,饶有兴趣又怪腔怪调地问:“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秦见月说:“君子坦荡荡,他对我感情多么深厚另说,最起码他有在尽到身为丈夫的责任和本分。绝对不会有这些小人之心。”

    程干冷笑,悠悠开口:“算你还有点机灵劲儿。”

    秦见月:“我们的婚姻倘若有一天经营不下去,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不存在退位让贤的道理。我如果有离开他的心,也是因为存在无法消解的隔阂和障碍,跟别的女人无关。”

    程干说道:“这么听来,你对他倒是情根深种,当初轻易决定嫁给阿礼,你敢说一点不图地位?”

    她说:“我敢说,没有。”

    程干想了想,语气放缓一点,温和地为之出谋划策:“西横街有几间新盘下来的楼层,正好我手底下有个珠宝生意的老主顾,你要是有心,我给你安排过去。事务有人替你打理,给你挂个老板的名头。这玉器商有几分前途,今后能做大,让你换个方式当菩萨,这样说出去也光彩些。”

    秦见月微微动容。

    难为程干还诚心替她考虑过事业,尽管听起来仍然是他翻手为云的棋子之一,但能让他操上这份心,说明秦见月也不是没有遭到万分之一的认可。

    她正要婉言拒绝。

    程干又开口道:“这名头让给你倒不是图你能为我们程家赚多少,主要能让你有个空闲考虑考虑添丁的事。程榆礼他大哥非婚生,本就不光彩,有了个女儿之后,大媳妇儿落下点病根,不便生养。咱们程家好歹也是几代大户,香火也不能到这儿就断了。”

    “香火”这个古老的字眼听得秦见月差点发笑。

    程干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阿礼也是这个想法。”

    秦见月这回是真的笑了:“程爷爷,您不了解我也罢。您到底能不能看清楚,您的孙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程榆礼总说跟他爷爷沟通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或者,你早就摆布习惯。将你的子孙当做棋子,这里落一颗,那里下一步。他们有没有自己的思考,有没有他们独立的灵魂,压根不重要。能帮您完成您的宏图伟业,就是他们降生的唯一价值吗?”

    “如果我会转行,早就转了。不必等到您来提醒我该为程家传宗接代的时候,我才想起身为您的孙媳妇的责任。”

    她刻意将后面几个字咬得很重。

    秦见月身上有太多的毛病,沉默、内敛、怯弱,太过懂事让她自受委屈。但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傲骨。

    她是一个笨拙又顽固的人。

    喜欢一件事,就坚持到死。喜欢一个人,就喜欢一辈子。

    秦见月这一生两腔孤勇,一腔留给京剧,一腔留给她的爱人。

    很庆幸她的孤勇发挥出最后一点余热,没有在遮天蔽日的山前,卑躬屈膝地倒下。

    藏红花的茶一口没喝,秦见月觉得她和程干也再无话可谈,她迈步走出这间大院。打道回府的中途,忍不住回头望去,夕阳之下的府邸庄严而巍峨,那里有着她攀不上的高墙。今后怕是也不会再来了。

    秦见月回到兰楼街住了一阵子。程榆礼知道了她和程干见面的事。

    她说想清净清净,程榆礼没有多问。许多的默契与感情,恍惚就在这一方隐藏,一方躲避的僵持之中被消耗掉了。

    她照常工作,看着秦漪忙碌。远香近臭的道理,刚回来那一阵子,秦漪亲手给她切西瓜,天天送到书桌上。秦见月被她的殷勤弄得想笑。

    蝉鸣带来了夏天。秦见月睡在家里的小床上,说是想清净,清净时刻,想念的竟然全是她和程榆礼相处的点滴。

    几天后,接到他的来电,程榆礼在电话里只说三个字:“回来住。”

    秦见月啃着西瓜,不为所动。

    又是几天后,终于闲暇的程榆礼从外地赶回,第一时间到她的楼下,发来消息:我到了。

    秦见月挪到窗口,微微掀起窗帘,看下去。

    男人穿件轻薄的衬衫,西裤腰带束着精瘦的腰身。身躯干练笔直。许是觉得热,西服被他脱下挂在臂弯,程榆礼立在她的屋檐下,看向她的窗。时间一瞬倒流,犹记他曾从工作单位步行到这里来请罪。

    电话拨过去,秦见月问:“你来做什么?”

    他的呼吸声都是轻柔的:“接你回家。”

    秦见月不再往下看,将窗帘盖好,百感交集,说道:“你先上来坐坐吧。”

    半晌,他应了声:“嗯。”

    她在房间里,凝神听着外面大门被打开,有人走近院子,走进大堂的声音。没再往上走,程榆礼在站在厅前。微微倚靠堂前的餐桌,面前是一副巨大的老虎上山的水墨画,程榆礼抬眼看着这幅画,眸色平静,也许不是在看画,他的眼神转而有几分复杂。想到,第一次,他就是在这里见到了她的家人,喝了她父亲准备的女儿红。

    此刻堂前的灯灭着,因为客厅四下都是厢房与楼梯,不透光,显得格外昏暗。

    人只被敞开的门外的日光笼着,身体像被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

    秦见月站在二楼阁楼,看了他很久,才开口道:“怎么不上来。”

    程榆礼站得微微松弛,手闲散地插在裤兜里,淡淡地说:“我等你下来。”

    他的面庞在潮湿昏暗的厅堂里显得清隽透彻,一尘不染,十年如一日的美好洁净。利落的发茬,宽阔的肩,挺直的腰脊,修长的腿,处处彰显著成熟男性的气质和魅力。少年的他,青年的他,都轻而易举便让她深陷。哪怕只是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秦见月是真的会为之深深着迷。

    一边不肯上,一边不肯下。最后秦见月轻声说了句:“程榆礼,别让我为难。”

    他垂首细思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迈开腿,款步往楼上走。

    西服被随意丢在她的床上,他扯松领带,休憩姿态在床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