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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华山,无名山洞。

  林平之像具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地上,阴冷潮湿的地面将自己腰部以下衣衫完全浸透却浑然不觉,眼睛只是死死地盯在面前那块写满了字迹的红色袈裟上,在篝火的映照下,面色忽而凶戾阴狠,忽而又柔情似水……

  盯着它看了良久,他终于动了,右手颤抖着慢慢地摸向放在身边的剑柄,甫一沾上,却又像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没过多久又颤抖着摸了上去……

  如是循环往复了十数次,林平之猛然起身,掏出酒葫芦狠狠地咬开封口,对着葫芦嘴“咕咚咕咚”地就将壶中烈酒喝得个一干二净。

  随着空空如也的葫芦被重重摔在洞壁上,林平之仰天狂笑起来,狂笑声中已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笑声也渐渐地变成呜咽,充满了对这尔虞我诈世间的绝望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与无奈,哭笑声在不大的山洞中来回冲撞,不似人声却更似鬼号。

  哭笑交织中,林平之终于将目光落在地上长剑之上,随即脚尖一挑,右手顺势一拔……

  “锵”——利刃出鞘!

  看着光鉴照人的长剑上自己那仿若地狱恶鬼般狰狞的自己,林平之不再犹豫,作势便要一剑切掉自己的子孙根。

  就在这千钧万发之际,洞外一个声音硬生生地止住了林平之疯狂自残的举动。

  “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一剑下去从今往后你就再无一丝退路可言了……”

  突兀的声音,差点没把林平之给当场吓死——为了不受打搅,他带着记载着“辟邪剑谱”的袈裟远离华山派驻地,来到了这个无名山洞。这个山洞地处偏僻,平时根本就不会有人过来,而且洞口被厚厚的藤蔓灌木遮盖,不仔细搜寻根本看不出这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山洞——哪怕是地头蛇华山掌门的岳不群也不可能知道莽莽群山中如此之所在,这是他物色了很久才找到的地方。在这里,他相信他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被人发现。

  可残酷的现实却偏偏告诉他:洞外有人,而且从他的话语中能够听出——此人在洞外盯了他不是一时半会了,甚至是从他离开华山派驻地开始,就一直跟在自己后面了。

  那声音虽然不是岳不群这个伪君子的声音,可他定是觊觎自己家传《辟邪剑谱》之人无疑。而且自己自始至终没能发觉到那人存在,此人武功定是高出自己无疑……

  倘若此人要强抢自己手中袈裟,自己又如何能够抵挡?

  上天啊!难道你是要我林平之注定无法报得毁家灭门的大仇吗?

  再想这些也是无用,就此认命也不是他林平之的风格。他连忙将地上的袈裟用砂石草草掩盖起来,然后直起身子长剑直指洞口大喝道:

  “什么人?”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扒开藤蔓灌木声响,洞口进来了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林平之看清楚了此人相貌——这个人年纪与自己相仿,穿着一身江湖人常穿的粗布劲装,面白无须,剑眉星目,英气勃发,目光有如冷电,行走坐卧间整个人有股刚正不阿令人肃然起敬的威势。

  林平之对此人素不相识。

  这人走进之后,目光仅仅在林平之脸上停留了须庚便移开了目光,然后四处打量起这个山洞来,当他看到地上明显是刚才匆匆忙忙垒起的一块砂包,上面还有红色袈裟一角露出在外的时候,他也不过是面带不屑“哼”地一声冷嗤。方才说道:

  “阁下这一剑要是真的下去了,你林家可就断子绝孙了,这样做可对得起林震南的在天之灵?至少也该等到与岳掌门的千金成婚之后,给林家留下一丝香火再练这‘断子绝孙剑法’也不迟吧。”

  林平之闻言,脸上露出愧疚之色,但片刻之后便消失不见,嗤道:“我林家的事情还不劳你来关心,说到底你还不过是觊觎我家‘辟邪剑法’而来的吧。要抢就明说,犯不着用我林家先人来挤兑我林平之。我便是死,也不会将《辟邪剑谱》交予你!”

  “觊觎你家辟邪剑法?”那人不屑地摇了摇头,随即伸出右手虚空一抓——在林平之见了鬼一般的目光中,只见那掩埋在砂石里的袈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一般,凭空飞入了那人手中。

  那张令无数江湖人眼红甚至不顾道义、性命也要抢夺到手的袈裟在那人手中却如同一张破旧不堪的破布。他甚至看都不往那上面看上一眼,只是放在手上掂了掂,便如弃破履般地将它扔在地上,脸都不往那边偏上一下。

  “真是好笑!我用得着觊觎你家的武功——便是你家先祖林远图复生,也未必能在我手中过上三招,我为何要觊觎你家这练了以后后患无穷的剑法?”

  此人的这一番作为倒让林平之摸不着头脑了。你说他图谋自己家的剑谱,可那人偏偏却对到手的袈裟正眼都没瞧上一眼,便弃之如破履。可是除了剑谱,林平之一时还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人家图谋的了,要自己性命?看到人家刚才隔空摄物的本事,简直是闻所未闻,有这样的武功杀起自己来不比杀上一只鸡要麻烦多少。何况在这荒郊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杀了人连埋的功夫都省了。

  可不管怎么说,林平之对那人不屑于《辟邪剑法》的说法倒是信了一大半,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此人真实目的,但林平之认为此人在此时不会对自己不利。

  即便是这样,剑尖仍然是对准来人不肯放下,剑的主人当然知道这样做一点用也没有,可也只有这样,林平之才会感觉有一丝能够自我掌控的慰藉,有那么一丁点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既然阁下高义,不贪图我林家剑法。可为何深夜跟踪林某至此?还请阁下示下。”此时林平之的语气已是放软了许多,就连刚才称呼中直来直去的“你”,也换成了听着让人舒服一些的“阁下”了。

  那人也听出了林平之语气的变化,嘿然道:“哟?成‘阁下’了!改口还真快啊,看来你能够好好活到现在多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嘛……算了,这不重要,我只是提醒一下你别做出后悔终生的傻事罢了。”

  林平之惨然道:“我岂不知练了这‘辟邪剑法’后患祸及子孙?可我还有选择吗?害我全家灭门杀我父母的余沧海木高峰仍然逍遥世间,而我却武功低微、资质驽钝,一套华山入门的剑法我到现在都还练不纯熟,想要报仇要等到何年何月?每夜入睡之后我都能梦见父母双亲那沾满鲜血的脸,他们死死的在盯着我,仿佛在问:‘何时为我报仇?’如果我不另辟蹊径,只怕等到仇人老死,我仍不过三流水准——亲手报仇只是痴心妄想。何况岳不群这个伪君子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我再不提高武功以求自保,只怕……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后再无人给我林家满门报仇雪恨了。”

  听了林平之这番自白,那人倒也颔首认同:“那倒也是……凭你这资质,华山剑法你就算再练个二十年,也断然不是余沧海等人的对手。你一时偏激之下,去练这个断子绝孙剑法倒也能够理解……”

  “一时偏激?这半个多月以来,我每晚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就在翻来覆去思量此事到底值不值得。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一剑下去我林家血脉就此断绝?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一剑下去我就算报了血仇以后也是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一辈子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剑下去就彻底和华山派师娘,师兄们……还有小师姐划清了界限?岳不群虽然不是个东西,彻头彻尾伪君子一个,可其他人真心对我好,我眼可没有瞎,心还不混!可是……可是我实在是无路可走啊!”

  林平之也许是压抑得太久的关系,亦或许是在那人仿佛能够看透人内心,抚慰人心神的目光注视下,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他感觉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结果刚刚开了个头,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话就像火山一般喷薄而出,哪里还止得住?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酣畅淋漓。林平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感觉委屈,最后跪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哪怕是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就算是再难,一步一洼血我也不想走这条路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人也不打搅,任林平之跪地嚎啕大哭,过了好久待到哭声渐歇,方才说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何跟踪你吗?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给你寻了另外一条路走。”

  说罢,没等林平之弄清楚话中是何含义,就见那人退到洞口,两手一抓一扬——两大包黑漆漆的物事被抛到林平之面前。

  那两包事物朝自己飞过来的时候,还着实吓了林平之一跳,还以为此人最终还是为了杀人夺谱。连忙向后一跃,接着又发觉不对——这飞在空中两包事物一看就知道死沉死沉的,印象中实在没有哪种暗器与其能挂上钩。而且凭那人本事要杀人夺谱直接下手就成了,抛出两个暗器不像暗器,兵器不似兵器的事物不是多此一举吗?

  随着那两包事物沉沉落在地上,林平之对自己的反应过度感到有些羞愧,继而好奇地上前两步想看看那人抛出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跟他口中的“另外一条路”究竟有何关系。

  林平之借着火光定睛一瞧,登时怒目圆睁,浑身筛糠似颤抖起来。原来那人抛出的根本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是林平之昼夜时刻不忘,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寝其皮的毁家灭门,杀其双亲的生死仇人——余沧海、木高峰。

  余沧海木高峰二人早已没有了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模样,他们被拇指粗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神情萎靡,双眼如死鱼一般毫无光彩,显然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早有预料,也认命了。

  “他们早已让我破了气海,穿了琵琶骨。别说动武了,现在想动一下都难……”那人对一脸难以置信的林平之说道:“现在他们两个任你处置!”

  关于复仇,林平之早已在脑海里模拟臆想过无数次,余沧海、木高峰甚至包括岳不群在他的脑海里无数次被扒皮抽筋,千刀万剐。可是他无论怎么想得如何大胆,如何颠覆常理,都没能想到报仇的机会竟然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轻松,甚至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以至于血仇近在眼前,任他随意处置,林平之却是呆呆而立,目瞪口呆,毫无任何动作。只是眼神不停地在山洞里几个人身上不停地转来转去。

  那人见了林平之这手足无措地样子,眉头大皱。道:“先前还说得自己怎么走投无路,好生可怜;如何如何义愤填膺,义无反顾。我还当你是一个怎样慷慨的汉子呢,可现如今仇人就摆在你面前了你却是这么一个怂样,倒是让我看轻了你!”

  一番话终于让林平之回过神来,他好像终于意识到现在仇人已经摆在了他的眼前任己处置,梦寐以求的复仇已近在眼前。

  此时的林平之英俊的脸已经扭曲得不似人形,喉头“嗬嗬”地发出只有野兽才会发出的低吼。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躺在地上的仇人,眼中再无旁骛,什么华山派,什么岳不群,什么辟邪剑谱,什么神秘高手……统统一边去。在这个时候,林平之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自己和余沧海木高峰三人……

  那人见林平之马上就要手刃仇敌,为父母复仇,这种场合似乎不太适合他这个外人在场。于是说道:“这里好像已经没我的事了,那我还是到外边去等着吧。”

  说罢,就向洞口走去……

  “等等!”此时一直在地上翻着死鱼眼躺尸的余沧海突然诈尸了,虽然他被捆着一动也动不了,但是却不妨碍他说话。“人在江湖,生不由己……我认了!我青城派屠灭福威镖局满门,现在又让阁下灭了我青城派满门五十四口……江湖上就是杀来杀去,技不如人……这我也认了!现在我也不想问阁下为何要这样做——从四川到陕西你就从来没有跟我等说过一句话……事到如今,我就想问一个问题——你究竟是何人?”

  余沧海临终前歇斯底里的呼喊没有让那人的脚步顿上半分,只是在他出了山洞之后,他的声音才悠悠地从外边传来:

  “龙……傲……天!”

  出了山洞的龙傲天走到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此时的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静静地抬头望着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没有一丝光亮的,仿佛是被一块巨大的黑黑幕布遮蔽住了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