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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隧道广场,他通常会停下三轮车休息片刻。这里大概是整个派送路途的半程点。广场并不大,也没什么人。一条石板路弯弯曲曲地穿过广场,两边是已经荒废的草地和花坛,一些锈蚀的铁质躺椅零散地分布在草地里。远离隧道口的一侧,有几个老旧的健身器材和儿童游乐设施,偶尔有一些小孩在这里打闹。他从车上下来,坐在一个单人坐推器上,望着远处已经坍塌的隧道口,吸一口烟。烟并不点燃,只是放在嘴里嘬一口,闻闻味儿,吸完再放回烟盒里。

    隧道口外面围了一圈工地常见的隔离板,约莫有两米高。越过挡板上方,视线向着隧道口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堆黑色的碎石,以及碎石堆上长出的野草。据说在没有坍塌之前,从这个隧道里可以通往别的城市。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但同样多的人对此嗤之以鼻。在前者的叙述中,隧道另一头的城市名叫“古旗市”,同样是置身于一个幽深的井底。古旗市可比隧道这头的谭家市大多了,居住人口足有谭家市的十倍之多。但隧道修复工程早已停滞,所以没人可以证实这种说法,当然,也没人可以证伪。它逐渐变成了一则都市传说,就像“魔神”那样,在好事之人的推动下,像风一般地四处流传着。

    在不经意间,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有些在意的身影。一个穿着素色风衣、头戴鸭舌帽的人,身材瘦小,大半个脸都被帽檐遮住,看不出是男是女。这人在广场对面的咖啡店里点了一杯喝的,把身体整个缩在沙发里,眼神不时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瞥过来,然后再迅速转开。如果没有记错,在之前的几个派件点似乎也看到了这样装扮的人。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然后跨上三轮车继续骑行。目光掠过咖啡店,看到那人也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送货小车在宛如毛细血管的荒僻小巷中穿行。张亮有意识地做了几次急转弯,然后停下来,倾听背后的动静。倒不是从哪里学来的反跟踪技巧,就是一念之下做出的反应。在生理本质上或许和鼬鼠差不多,出入行动的时候总是一惊一乍的,像是时刻都有袭击者藏着身边似的。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跟过来,只有一条尾巴耷拉着的黄狗懒洋洋地经过,冲着他叫了几声。是甩掉了,还是自己想多了?他无从知晓。

    这时,手腕上传来了轻微的振动。依然是妻子的短信,同样的问题:“现在到哪了?”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内容,可是他却突然觉得心头一跳。或许是被之前的古怪之事所影响,在此刻,一种被全世界裹挟的感觉,无比真切地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种无形的缠绕之物,无从追踪却又无处不在,像韧性十足的蛛丝,从每个被忽视的缝隙中牵引出来,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随手把回复界面打开,输入了几个字,然后又删掉,沉思了片刻,重新回复道:“在市民广场,一小时后到家。”为何要说谎,他也无法确切地理出头绪来,其中自然有反抗性的成分,但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危机下的直觉反应。

    等了片刻,妻子没有再回复。他骑着三轮车从巷子里钻出来,沿着环城路往回走。在经过人民南路的路口时,他抬头朝北看了看。在一公里外的市民广场上,一大群无人机正像蜂群般腾飞起来,密密麻麻地向着天空进发。欢呼、尖叫和口哨,伴随着螺旋桨嘈杂的蜂鸣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他停下车,抬头看着那些无人机越飞越高,轮廓逐渐消失,变成了一个个细小的黑点。然后,在距离井口几百米的某个临界高度上,那些无人机却突然摇摆起来,随后像是失去了平衡一样四处乱窜,有的甚至还径直掉落下来。人群发出阵阵尖叫声。

    没有东西可以飞出井口。这虽然是常识,但未免太过冷硬与残酷。从井底的城市往上,至少七百米以内,空间的各种物理性质并无异样,无数的飞行实验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可是再往上就不行了,不仅飞行器无法上升,连地面发射的反冲式推进装置,一旦上升到井口附近,也像陷入了泥泞的沼泽里,速度顿时减慢,然后便无可避免地坠落下来。那里的空间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呢?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至少光学性质和下方别无二致。是它的空气成分发生了突变,还是被某种未知的力场所笼罩,抑或是别的原因,没有人知道。

    每年都有一次无人机飞行大赛,取飞行高度最高者为优胜。比赛的目的何在,张亮并不清楚,大概是为了激励人心,让人心存希望。但从结果来看,每次比赛都更像是一次无情的奚落,只会让人更加绝望。

    他驻足观看了半晌,直到所有无人机都轰然坠地,这才重新骑上车,向着家里开去。中学时期,自己也曾参与过无人机的社团,甚至一度对其怀有强烈的热情。那时候,对井外世界的好奇占据了他心里所有的空隙,少年的雄心让他对这方天地发出了大胆的冲击。那时的自己对一切都毫无畏惧,现在想来,活像塞万提斯笔下勇斗风车的骑士,虽然有点傻气,但却不乏热血。可是这份热情是何时消散的呢?这期间大概有一个特别的时间点,像在风中飘散的肥皂泡一样,随着水分的蒸发,在某个瞬间张力失衡,五彩的水膜破裂,一些东西从心里散逸出去了。就在刚才,目睹这一切的他,心里竟没有一丝类似遗憾的情绪产生。察觉到这一点倒是让他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自己还会保有些许情怀的。

    回到家,妻子正挽起袖子,弯着腰,拿着一把碎布拖把墩地。见他打开门,连忙从鞋柜里拽出两只干净的拖鞋,扔到他脚下,让他换了鞋再进门。两只拖鞋虽然都是蓝色,但全是左脚,显然不是同一双。他有些无奈地把右脚伸进别扭的拖鞋里,趿拉着拖鞋,走了几步到了鞋柜口,把那只右脚拖鞋翻找出来。鞋柜里乱成一团,他嘟哝了抱怨了几句。

    “去看比赛了?”妻子对他的抱怨毫不理会。

    他随口应了一声,脱下身上的制服和头盔,瘫坐在沙发上。妻子继续拖地,随手把地上的杂物扔到一旁。“动我书柜了吗?”他突然问道。

    “擦了一下隔板。”

    他叹了口气,起身进到书房,一看书柜上的书,果然位置发生了细微的变动。尽管跟妻子说过很多次,不用打扫这个书柜,可是妻子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打扫屋子的时候总是顺便擦一下。从顶格的书开始,他眯缝着眼睛重新调整每本书在架子上摆放的位置,稍微拉出来一点,或者稍微退后一点,退后几步看一看,再重新调整,直到完全满意为止。书柜上的那些书,几十年来都没有改变过放置的顺序和位置。为什么要刻意这么放,张亮也说不出原因来。但无论如何,看着书籍又恢复成原来的位置摆放在架子上,他心里涌出了一种强烈的满足感。

    “今年的冠军飞了多高?”妻子在客厅继续发问。

    “没太注意。”他脱口说道,可是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有可能是妻子的试探。她在核实我是不是真的去了市民广场!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冲过去质问妻子,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如此紧迫的地步,那个跟踪者又是否与妻子有关,但他只是用力握紧手中的书,然后慢慢地把它插入到书架之中。“人太多了,我没怎么往里挤。”他接着补充了一句。

    时机未到,他想,就像钓鱼。投饵打窝之后,务必等一段时间,诱到鱼儿们在窝中流连徘徊,方才可能手到擒来。现在出手的话,大概什么也钓不起来。

    他将最后一本书放入书架,然后后退几步,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客厅,拿起一个棕色的麻质靠枕,拍了拍,垫在背后,靠坐在沙发上,看着低头忙活的妻子。谎话总是禁不起问,他现在有些后悔之前说自己在市民广场了。幸好妻子并没有接着话头继续问下去。她麻利地收拾完客厅的地板,把家伙什都放置妥当,然后到卫生间冲了个凉。这期间,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趁着妻子冲凉的间隙,他蹲到鞋柜前,把里面的鞋全部翻出来,重新一双双地放置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