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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从来不觉得做“骑士”是一件苦差事。很多人老是抱怨客户有多挑剔,包裹有一点微小的破损要投诉,送达时间延后了几分钟要投诉,送件时态度稍微轻慢一点也要投诉。但这种事情归根究底还是看心态。你把客户评分看作一颗珍珠,时刻捧在手心,那它迟早会摔到地上,染上一地泥泞。张亮从不关心评分的好坏,也不像别的同行那样,把这项工作看作是单调无聊的重复性体力劳动。他喜欢“骑士”这个带着某种古典浪漫气息的非正式称谓。每次出发前,他都像整理甲胄一样穿戴好全身的制服,带上头盔,然后跨上电力驱动的三轮“战马”,在那些如剑林般高耸的庞然大物间穿梭。每次送件的过程都像是一次冒险,随身携带的包裹就像是关系着自己荣耀的贵族勋章。虽然它们重量不一,大小也参差不齐,但它们都是被人所需要的重要之物。他时常想象着那些包裹主人焦急等待着收件的画面,犹如希波战争结束后那些在坐立不安中等待结果的雅典人。在这样的想象中,自己又化身为长途奔行的雅典战士,目的地所在的社区小花园就是雅典广场——在这里,他将从战马上胯下,步行进入几个熟悉的高楼中,将包含着胜利信息的隐秘之物传递给平民们。

    “快递!”他敲几下门,或者按两声门铃。

    “谢谢。”人们淡漠地应一声,然后从微微打开的门缝中把包裹收了进去。不管是在门外还是门内,声音中都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在陌生人面前不宜透露出太多信息,那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从门缝中伸出的手,或皮肤白皙,手腕上戴着金色的手镯,或遍布皱褶,干枯的皮肤上呈现出深褐色的斑点,或孔武有力,青筋暴起。每个门后之人都有一个独特的身份,他时常忍不住猜测在这些门后发生的故事。这是他抵御疲劳和无聊的另一个乐趣之源。有的故事像山间的溪流一样清浅,一眼就望到了底,而有的则像长满绿藻的池塘,即使把浮萍拨开,也只能窥见一汪深不见底的幽绿。

    天海花园小区5座7层最靠里的这一家,就是他近期发现的一个新的水池,而且毫无疑问,是之前从未遇见的深邃。

    他从未见过这家的住户,也没有听过其声音。每次都是将包裹放在门口,敲几下门,然后等待其自取。这是当住户不在家时的常规操作。现在很多人工作忙碌,就算周末也很少在家,或者有社交恐惧症,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听见敲门声也不来开门。这些都不足为奇,他之前也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一家。直到上周,他把包裹放在这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内隐约地传来一阵痛苦地呻吟之声。他把手放在门上,没有立刻敲响,而是静静地等待了片刻。呻吟声断断续续地,间或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和呵斥声。但呵斥明显故意压低了声调,他一句也听不清。犹豫了一下,他终于敲响了门。仿佛是在音频上按下了停止键,所有的声音,呻吟、脚步、呵斥,全都消失不见。

    他继续等待了一分钟。没有人来开门,似乎刚才的声音全都是一场幻觉。置身其间的或许是某种只在无人处出现的鬼魅之物,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便化作云烟消散了。

    确认无人开门后,他像往常一样,把立方体形状的灰色包裹小心地放在门口。退后几步看了看,他又上前重新调整了一下包裹的位置,让它的一边和墙面平行,同时对角线的延长线穿过墙角。在所有的角度都调整到满意之后,他才起身离开。

    “睡不着吗?”妻子在被子里小心地腾挪着转过身来,抱着张亮。他闭着眼睛,假装已经进入将睡未睡的临界状态。妻子入睡很快,但睡眠很浅,自己一旦辗转反侧很容易把她惊醒。他嘟噜着说了几句意义不明的话。不一会儿,妻子又重新进入了睡梦之中。他微微地张开双眼,从窗帘的缝隙里看着外面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

    他还在想着今天送件的那一家。明明有人,为什么不来开门?那呻吟声背后的痛苦之意很清晰,这又代表了什么呢?那几句轻声的呵斥,虽然没有听清,但感觉应该是让对方闭嘴的意思。这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试着想从这些细微的线索中拼凑出一副合理的画面来。有人正陷入痛苦之中,是病痛吗?他脑海里出现一个卧床的老人,正忍受着病痛带来的生理折磨。床边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呵斥声似乎是来自一个女人。这是病人的女儿,或者儿媳,总之是晚辈。这样,一个不孝子女虐待老人的故事很自然地涌现了出来。但是,这个故事终究不能让他满意。他隐约觉得,那句呵斥声里,似乎还包含了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是他一直抓不住。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从床上起身,披着睡衣来到了小阳台上。他抬头看向天空,没有月亮,只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豁口,镶嵌着零零散散的星光。从豁口往下,是并不齐整的壁面,整体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井口,在那之下数千米深的井底,便是烟火繁华的都市。

    夜风清冷,他把双臂交叉怀抱在胸前,小口呼吸着暗夜中带点神秘气息的空气。

    “你心里有事?”妻子拉开阳台的门,眯缝着朦胧的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