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回到麟德殿内,婉儿仍在行诗判一职,宜孙不知去了何处,我便赶忙到太后身边。

    “去得倒是久。”太后在旁随意问道。

    “路上遇见安禁卫,同他道了别。”我老实答道。

    太后点点头,又随口说道:“贤首国师不日会进宫,你也准备准备。”说罢便重新听起殿内的联诗。

    发生这样多的事,贤首国师交待我细读的《法华玄义》我已有几个月不曾认真翻阅了,今日听到太后此言立刻紧张起来,也不知过几日该怎么应付。

    正苦恼着,心虚地不敢看太后,眼睛四处环绕着。心里一顿,对上了他的双目。

    恍惚间,那原本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却含着探究、戒备。只一瞬,他便低头端起酪浆,不再看我。

    跪坐在案几前,强撑着迷糊的意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向前栽去,“梆”地一声,前额的剧痛让我瞬间清醒。我望着方才越写越歪斜的字,不觉叹了口气,重新从《法华玄义》新一卷读起。

    《法华玄义》难懂,可从前也总能读出个大略意思出来。读至现在,方觉得竟这般艰涩,七种二谛、三谛圆融之言,实在高不可测,令人苦恼。偏偏这些日子又撂下经卷,提笔更是艰难。

    “快要三更了,娘子若还不睡,明日可如何去太后近前服侍?”阿暖轻轻减去冷烛的灯芯,跃跃跳动的火光变得沉寂平和。

    我伸了伸懒腰,接过她递来的茶汤,一阵苦辣在唇舌尖隐隐不散,困意也消了几分:“都怪我前些日子撂下了,如今怎么也要赶上来。”

    “前些时间娘子一直病着,想来落下一些经注,贤首国师不会苛责的。”

    “我如今还能在这里,没有籍没掖庭,都是倚仗国师的几句谬赞。若是连国师交待的注经之事都不上心,一则辜负国师好意,二则日后也难立足。”我回头对她笑道,“你不必跟着我熬,去歇息吧。”

    “娘子就算熬上十几日,也未必能将这近日的功课补足。娘子细想想,贤首国师每次进宫考问娘子时可有侧重?娘子不如猜猜,国师这次可会问什么?”

    我静心思索片刻,只记起上几次都在谈论一乘与三乘,我目前所读的《法华玄义》第八卷倒是没有这些内容。可前几次国师之论已近尾声,这次着实猜不出要开什么新篇章了。我看了看阿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娘子平日所注经论不是可以随时送出宫至国师处吗?何不以送经注为由,派人到国师身边打探一下?”阿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不是与韦五郎从前交好吗?这些小事对他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却能让娘子睡几个好觉,平日服侍太后也不至于出了差错。”

    我思忖了几刻,虽极是心虚,却也觉得夜夜熬着不是办法,总要先把眼前应对过去。便也依着阿暖之意,在经注中夹着几句,第二日嘱咐内侍一定送到慧苑法师手上。

    慧苑法师的消息来得极快,第二日晚些时候,我便收到了夹在经注里的回信。慧苑法师只让我以身子为重,且看看智者大师难责南三北七判教之言,三谛圆融之高妙佛法可略放放。又说贤首国师新任荐福寺住持,宫里定会遣人过去,国师道我可一同前去。

    看完慧苑法师之言,我心才安了安,一边将《法华玄义》翻至第十卷,一边不觉喃喃道:“荐福寺?”

    国师一直住持在太原寺和云华寺,何时又多了一座荐福寺?

    “娘子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所以才不知道。”阿暖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太后敕建的荐福寺,亲命国师任住持。”

    我点点头:“既是敕建的新寺,太后定会派人去的,我倒是许久未出宫,跑这一趟也好。”

    慧苑法师所言不虚,太后果然命我和婉儿跟随宫里内侍一同去往荐福寺,一则聆听法师教诲,二则替太后先行探看。

    出了宫门,一路骑马向南,帷帽的纱幔挡着视线,周遭的景致都显出雾蒙蒙的样子来。

    经过了曾经豫王府所在的长乐坊、白日里都尽是喧闹之声的平康坊,到宣阳坊时,前头的宫人便向西转去。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竟这样熟悉。

    开化坊前,所有宫人皆下马步行,我忍不住撩开了眼前帷帽的纱幔。即使不摘帷帽,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落。

    如今的荐福寺,是从前的英王府。

    心中百感交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跟着宫人踏进荐福寺的山门,英王府原本的格局仍在,只是隔着寺院的灯油香火,气息扑鼻、烟雾缭绕,竟是真的隔了五年的岁月。

    那时我初来长安,身边有阿姊、有五兄,一心只想去西市,去观上元灯会,去看胡姬卖酒,心里还期盼在上巳节找一个如意郎君。

    上官婉儿在我身边,轻轻唤我:“太后有事交待我,我先随慧苑法师去往生殿了。”

    我的思绪被她打断,不觉脱口而出:“往生殿?”心像被什么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急忙拽住婉儿:“我也想去。”

    我在往生殿外等着婉儿,穿过眼前的香火缭绕,是殿内闪烁不定的灯烛。往生殿用以安放已故亡灵,一盏灯,便是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