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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大家一起举杯的时候,全桌只有我一个人端着茶水,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我不该如此,对大家不公。我说举杯体现的是意义,而非外在形式,并且告诉他们我从不饮酒。整个饭局长达两个多小时,期间同学们的讨论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唯一从没有提及和讨论的就是画画。一次他们讨论到西方文学,几个人发表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见解,我本来不想说话,但听了他们的谬论,则忍不住不得不说几句。我一一反驳了他们的三个观点,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说的头头是道,说话没有一次打拌。在他们提出问题的时候,我也能游刃有余的进行讲解和反驳,像是一个天下无敌的辩士。到最后说到慷慨激昂处,我甚至站起身来做出各种手势和动作,那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海琳琳就在我的身边。就像是个热身活动,对于文学方面的一场辩论让我很快融入他们的讨论,不再沉默寡言。以前大量的阅读让我得益不少,总是能从最关键的地方送出致命一击,让在座的同学大为惊讶,甚为叹服。我注意到海琳琳旁边的那个女孩儿一直在关注我,时不时插几句毫无营养的话。我看到她眼睛表露出来的眼神非常熟悉,我在培训学校认识的那个年轻妈妈最开始也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想起她我就想起了她花样繁多的技巧,还有令我难以抵抗的主动。而这也让我对海琳琳最好的那个朋友有了新的感觉。

    第二天统一组织回学校,那是我毕业七年第一次回去,只是走到门口就让我感怀不已。刻着学校名字的墙上掉了几块瓷砖,门口画了一个很大的黄色的禁停标志。其他的一切都没变,门卫还是那三个老头,对于进出的人不管不问,我们进去时他们只看了一眼,丝毫不觉得这一群脸上布满着学生不会有的沧桑感的人并非学校的学生,我们上学时他们就是那样子。夏季的炎热和周末让校园少见人影,我们像是一个旅游团,引起了一个比较称职保安的注意。直到我们给他说清楚了我们的身份和目的,他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登记簿,让我们填上每个人的信息。最终我们只填了班长的个人信息,便摆脱了他的纠缠。校园让每个人都感慨不已,大家都回味着每一寸地方和每一个地标建筑,并相互回忆着曾经在这儿发生过什么事情。

    和海琳琳关系很好的那个女的对我格外关注,经常跑到我的旁边问东问西,而海琳琳那时则会默然的独自跟着队伍行走。穿过办公楼的楼道去图书馆的时候,我想起了欧老师,他的办公室就在办公楼的五楼,毕业时他买走了我的毕业作品,我也将那幅海琳琳的肖像画送给了他。图书馆的门口学生进进出出,人数明显比我在的时候多了很多。我就是在这里和海琳琳第一次正式交谈,我一个人绕到图书馆南边的方向,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我曾经经常坐的那张桌子,就是在那张桌子上,海琳琳主动坐在了我的对面。想到这些,我去看同学的队伍,竭力的搜寻她,希望看到她脸上因为记忆而产生的变化。但我发现她并不在队伍里面。直到我们经过实训楼底下时,我才重新看到她。

    我也希望从她脸上看到她面对这栋楼时的变化,我们一同在这楼上待了好长时间,在没有人的画室里看她画画,我也为她画肖像。但她永远都像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动,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让我难过不已,深深觉得受到了伤害。当我们走到毕业画展的场地时,我更加觉得往事的不可追忆,总是带着难以挽回的失落。我不敢再看她,我怕她脸上依然是无所谓的表情。我脱离了他们的队伍,一个站在当时挂我们两幅画的那面墙前,久久凝视。我从头顶的梁柱判断出我们画当时的具体位置,然后踮起脚去摸它,夏天让墙面透着股股温热,像是抚摸着温热的水杯。场地显得宽阔,他们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夏天让整个场地愈发安静,除过光线和什么也没有的白墙,一切的感觉都和六年多前的那晚一样,当时一辆汽车经过的声音响起之后,她走过来让我帮她把画取下来。我也很想此时外面的道路再经过一辆车,让我重新感受彼时真实的不可挽回。

    还有宿舍楼底的花园、从宿舍楼去餐厅的那条每年九月都会飘满桂花香味的小路。在我们宿舍楼和她们宿舍楼之间的道路边上,我曾经坐在那儿等了她一晚上的长椅已经被拆掉,种上了一棵四季常青的侧柏——那条道路旁边都种上了侧柏,并直挺挺的站着,我很想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我蹲在我曾经等她的那个长椅的地方,看着侧柏根部的土壤,企图寻找为我的虚度光阴而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希望自己以此受到警钟长鸣般的警醒。我也很想知道他们一群人有没有经过这个地方,海琳琳有没有经过这地方,如果这个地方还不能让她的表情发生变化,那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太过于缺少丰富的色彩。

    我们重新品尝餐厅的饭菜,好多格挡都已经换了商家。有一家卖刀削面一直都在,我上学时一直吃他家的面,老板对我记忆深刻。有一次打饭的时候我说他们家的鸡块真好吃,往后的日子里他偶尔会给我多打几个鸡块。没想到那家的主人还记着我,当我拿着临时办的饭卡出现在他们的档口前面时,他盯着我看了好久。

    “呦,原来是你啊。”他兴奋的说:“你离开有五六年了吧。”

    我告诉他我离开已经六年多快七年了,并让他给我打份鸡块饭。饭钱只比毕业时多涨了一块,一碗面只需要五块五,相对于整个国家的物价上涨来说,这简直就相当于没涨。饭的味道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我忘记了告诉他不要放香菜。我上学时那个老板记得我不吃香菜的习惯,每次不用我说就不放香菜,这次是时间真的久了,他真的忘了这节。班长给我们每人买了一杯饮料——我们里面就他最有钱,他也毫不吝啬,处处显着大老板和有钱人才有的风度。我要了一杯橙汁,海琳琳也要了一杯橙汁。我喝完的时候,边跟旁边的同学聊天,边把吸管咬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咬来嚼去。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海琳琳最好的女性朋友说:“你跟这根吸管有仇吗?”

    所有人都看我,我将吸管从嘴来拿开,上端已经被我咬的面目全非。她问我为什么要咬吸管,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咬。他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人为什么会有咬吸管的习惯,各种结论都有,其中最让大家信服的是生物本能论。一个男同学说,人天生有含咬东西的本能。我对这个一窍不通,他的说法让大家觉得是最科学的解释。

    “但是。”他说:“爱咬吸管的人大多都太过于执着,不见得对生活是件好事情。”

    那位和我一起学习德语的冯老板也说过同样的话,说过这话之后不久便在家里举枪自杀,而那位同学从生物学角度分析爱咬吸管的人的原因时,也说出了同样的话,让我有点儿惊讶,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对同一件事情做出了相同的解释,让我不得不相信它们的正确性。我想起冯老板最后自杀的事情,他德语只学了一半,而我即将从那个培训班毕业。当初跟他说的我要背诵德语原版《浮士德》的约定我依然在践行,并且整本书已经背过一半,虽然有时候极个别地方可能需要别人提示。我曾经在学校的图书馆对海琳琳也说过我要重读《浮士德》,那是我还没有学习德语。当我决定重读并背诵的时候,背的是一位著名学者翻译的中文版,那是我从几个译本里面挑出来的翻译的比较好的一本。当我去海边那座城市的时候,将它随身携带,并有了一定收获,对中文版的熟悉程度让我在背诵德语原文时方便不少。

    其实,在整整一天一夜的同学会中,每当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担心一件事情,那就是班长会不会说出我和海琳琳的故事。他虽然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毕业时他知道我对海琳琳那么上心,如今,我和海琳琳都经过时间和生活的洗礼,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从正常的逻辑上来说,他肯定会问,至少会提及。但就像他上学时体现的善解人意和对万事清晰的洞察能力一样,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哪怕一个字,好像他的生命中从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情。而海琳琳那个最好的朋友,经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我,当我的目光迎向的眼神时,她又迅速把视线移开,继续和海琳琳探讨某个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聚会在一顿丰盛的晚宴后结束,整个聚会班长独自承担了百分之二十五的费用,剩下的部分参与聚会的同学分摊,每个人分到三百块钱。班长将在这个城市再住一夜,第二天一早赶回去的飞机,我跟他住一间房。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倒是希望他能问我和海琳琳的故事,他本来就知道事情的开始。而到那时为止,我还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我和海琳琳之间的故事,有时候我觉得需要倾诉,让自己的内心更舒服一些;有时候又觉得必须保密,因为那毕竟是一件失败的事情,其中还有我因为年少而犯得羞涩的错误,总觉的有些不大光彩。曾经有那么几次,在海边的城市,我差点儿对颍秀和秋沛倾诉心事,告诉他们发生在我身上的遥远的故事,但最终都没有说;而当我想倾诉的欲望完全消失的时候,我又会为自己最终没能说出口而深深地感到庆幸。对于班长,他对这件事的最初发生有着一定的促进作用,我想对他说出我和海琳琳的故事的欲望超过以往任何时候,而我却需要一个引出我说话的点——那就是他主动问我,然后我主动回答他。他如果不问,我主动去讲,总会显得我有些沉不住气和突兀,我也怕他嘲笑我已经而立之年的人了,还在为儿女私情郁郁寡欢。他已经结婚,孩子两岁,对于爱情和婚姻的看法自然和我不大一样。最终,他还是没问,直到第二天早上凌晨他起床去赶飞机,我想对他说的欲望完全没了,就很很庆幸他没问,我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