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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数日,顺军使团都被客客气气晾着,大宴小酌不断,就是见不着‘真佛’的影子。

    那日清晨,罗虎又一次出城溜马。说溜马,其实是学骑。想要在危机四伏的战阵中活下去,精湛的骑术必不可少的,韦爵爷还知道练好神行百变!回程时,罗虎一行‘恰与’一队风尘扑扑的骑士撞个了正着,一色的鱼鳞重甲中某个白袍将军显得分外突兀。虽然对方面貌温和,当得起男生女相。可直觉却告诉罗虎,那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等看清那人顶上的紫金鹰冠,坐下的枣红骏马,手中的特大号斩将刀,一句褒贬参半却绝对高级的名言,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马中赤免,人中吕布!’。

    吴三桂对罗虎的第一印象却也很深刻,窄看一目了然,细一思量竟是一汪不见底的潭水!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随侍’在罗虎身侧的关宁军士认出了刚从边哨‘赶回’的自家统帅。吴三桂‘惊闻’罗虎的身份,连声告罪,邀其同往附近的角山一游。

    角山之巅筑有烽火台。罗虎本以为吴三桂要登高观景怀古喻今,可队伍走到山腰就停住了。放眼望去,但见姹紫嫣红中,百丈锦缎作围,围中有腾腾水气冒起,居然是一座温泉!罗虎咧嘴一乐,这是要袒诚相见呢!

    袒诚相见就是好!人一旦光着屁股,非但心理距离大减,连废话都会少上许多。

    “大明失鼎,关宁已为无主之军,飘木浮萍岂敢稍存妄念,但求一安身之所。”一上来吴三桂便把姿态摆得很低,全无当日大集众军立誓为君父雪仇的慷慨激昂。

    罗虎淡然以对:“只不知伯爷所指的安身之所,方圆几何啊?”这几日在南翼城里闲逛,倒让他对吴三桂愈发忌惮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还能保持市井间的稳定,那可不是什么人都办得到的。

    吴三桂洒然一笑,手上比划了一个小圈:“不大,只两府多地尔,于浩浩乾坤当不值一提。”

    “伯爷说得好轻巧,永平、河间两个大府,外加一个长芦盐场,北直隶精华可就去了大半。”罗虎闻弦歌而知雅意,抢先点破了对方的如意算盘。

    “罗将军所说诸地,正是关宁军民之所愿,亦长伯之所愿也!”吴三桂起身抱拳,不想却把那活儿露出了水面,恶寒,非常恶寒!

    罗虎象是听了一个‘格林童话’般笑出声来:“伯爷好大的胃口,直东沿海对幽州隐成包围之势。此间事了,我朝大军或回西京,或下江南,总要转兵它途。就算伯爷忠心耿耿,也难保你部下不有人心怀前朝,要是那天举兵攻下幽州,不又得兵祸连结!以己推人,伯爷若是新顺王,肯取此后患无穷之道?”

    顺军攻下京师,就恢复了其唐时旧称(幽州)。此种尽量抹去前朝存在痕迹的手法,为历朝所常用。

    被驳得体无完肤,吴三桂也不着恼:“近日有朋自京师来,带回了一遍杂记,堪称古今奇文,长伯冒昧请将军共赏之。”

    稍倾,一个女声就在锦帐外响起。

    “……始入城时,军尚井然,众民皆庆得王师矣,吾做诗三首以贺新朝气象。不料未几便纷有小卒群起执械入民家,谓借房安身,主家许之,又谓借粮就食,绅民又许之,再后已是原形毕露,反将盍家男子赶出,只留下女眷肆意*,甚有白昼当街宣yín之行,三尺利刃之下,小民唯有抱头而泣矣。”

    “……有权将军刘宗敏者,制夹棍五千副大拷京中官员,谓之追赃助饷,国戚周奎(崇祯的正牌岳父)以下数百官员被夹致死,残者倍之,所得财物折合白银千万计两,又设‘过关银’、‘保家银’敲诈豪绅富贾,有不从者便以心怀前朝诛灭满门,众商皆泣曰,早知今日,初时就当为前朝守国也。”

    “……日来惨景更甚,一日之内,从安定门运出尸体即有千具有奇,皆反抗诸军劫掠之血气商民,城中水井半数为受辱女子以身堵之……”

    “有副军师制将军李岩者,执身尚正,欲对诸军稍加抑之,众将皆相谓:‘新顺王已为天下主,我等随王征战九死一生,当取天下女子财帛,汝如眼红可自去取也!’岩屡屡碰壁,遂以本部退至城外驻防,众将以岩独善其身,而衔恨愈深,视若仇雌。”

    “……岩既去,诸军行为愈发无忌,自将军以下各有私囊,腰缠多者千余金,少者亦不下三百、四百金,人人有富足还乡之心,无勇往赴战之气矣。”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阿房宫赋》中的名句,用在此间无非是以大顺比暴秦,暗喻其气运不久,终成不了大业。

    这一段段记载了对大顺朝的失望、怨恨、诅咒的文字,配上朗读者感情丰富的磁性声音,竟是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如三山五岳一般沉重,从四面八方向罗虎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