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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五月,宁远

    “自如兄!”

    “若谷兄!”

    蓟辽督师府外,袁崇焕和侯恂相对而立,两人先是彼此拱手、深施一礼,接着,便都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对方臂膀,激动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如兄,昨日归德一别,于今刚好经年,没想到你我今日又在此相见,真是想煞小弟了!”

    “若谷兄,你也是想煞崇焕了,这真是上天眷顾,要使你我在这宁远城再次相聚!来,来,来,若谷兄,这儿还有一位老朋友要等着见你呐,哈哈,哈哈......”

    说着,袁崇焕一转身,正在身后的程本直连忙上前,一拱手,满面春风地向侯恂施礼道:

    “侯大人,别来无恙啊!”

    “更生兄!”

    三人见面,自是欢喜不尽,接着,辽东文武又都一起来见过了侯恂,众人这才簇拥着侯恂,把他迎进督师府。

    此次侯恂乃是奉皇上之命,巡关蓟辽。一个多月前,侯恂刚在遵化查办了顺天巡抚王应豸“克饷虐兵”一案,接着又马不停蹄、一路东行,先后巡查了遵化、三屯营、蓟州、永平、山海关,这才来到宁远。

    袁崇焕先是请侯恂及众文武在大堂安排完公事,接着,便遣散众人,只带了程本直,请侯恂一起来到后堂书房叙谈。

    “若谷兄一路过来,于这边情...以为如何?”三人坐定,袁崇焕首先向侯恂问道。

    “唉......”侯恂见问,不由地先是叹了口气,“不看不知道,我这一路查来...真是一言难尽啊,如再不紧急补救,只怕蓟镇...将来要出大事!”

    “哦?”袁崇焕闻言一惊,连忙追问:“会出什么大事?还请若谷兄明言。”

    “这蓟镇西起居庸关,东至山海关,两千余里的长城防线,当年在戚继光手里,那是何等的雄壮,可是再看今日,却到处墙塌台陷、破败不堪!境内冷口、喜峰口、潘家口、龙井关、古北口、马兰峪、黄崖关......大小隘口几十座,无处不险,而又无险不可入!倘东奴来犯,靠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挡住八旗铁骑?!

    然最令人忧心的还不止于此,蓟镇本有兵十万,然欠饷日久,士卒羸弱不堪,更有大批士兵逃亡、虚冒,实有兵已不足七万,且兵疲将惰,人心怨恨,如此下去,只恐敌未至而兵先自乱矣!今年以来,1月、2月、3月连续兵哗,今朝廷虽已将罪臣王应豸、喻安性拿问,然欠饷终是未解,士兵虽被一时压制,可隐患未除,早晚终究是祸!

    小弟离蓟之时,新任巡抚王元雅已到任,那王元雅不顾边情危急,只一味讨好皇上,为“清兵汰饷”,还要将三万新兵尽皆裁去,我虽是苦劝,然王元雅终是不听!仅靠七万疲兵想要守住两千里残破防线,谈何容易!再想那三万被裁新兵,无处安置,人人愤恨,又岂不是祸乱之源吗?!

    王元雅如此做事,恐祸不久矣!蓟镇乃我京师屏障,他王元雅如祸及己身,死不足惜,然蓟镇一旦有失,则我大明京师危矣!”

    袁崇焕、程本直二人听了侯恂这番肺腑之言,不由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重重点了点头。

    “若谷兄所说真乃金石之言!”袁崇焕说道,“崇焕与程先生多日来也正为此事忧心。

    如今,关宁锦稳固,已成屹立不摇之势,那皇太极胆敢来犯,定会叫他在坚城下损兵折将、徒耗兵力!不过,皇太极用兵狡诈,他前年五月已在锦州、宁远城下吃过苦头,我料他必不肯再攻宁锦,如他再来进犯,必会寻找我最薄弱之处,伺机突破;自察哈尔西迁以来,东部蒙古各部,科尔沁、内喀尔喀已尽归东奴,如今也唯有蓟镇边外朵颜苏布地,尚在游移不定之际,蓟门单弱,倘朵颜倒向东奴,导奴入寇,则我京城危急!

    前些时日,我恐蓟镇防守薄弱,已连上两封奏疏,提醒皇上,蓟镇不仅不该裁撤兵马,更当驻扎重兵,哪料却遭皇上批驳。现在,皇上命王元雅主持蓟镇,裁撤三万新兵,崇焕出于无奈,只得与兵、户两部合议,将其中一万两千被裁新兵收于我关宁军名下,安置于关门,由关内总兵赵率教统带,一旦蓟门有警,便可驰援蓟镇,此虽非万全之策,却也实是万般无耐之举了......”

    程本直待袁崇焕说罢,也忧心忡忡地补充道:

    “袁大人几番与户、兵两部及王元雅商议,我辽东粮饷虽也紧张,但为大局考虑,还是愿意再仔细筹措,帮他蓟镇安置下这一万两千新兵,只望他能减轻了压力,便可就此安置好那剩余新兵,哪料王元雅几番推脱,最终只愿接收八千新兵,现遵化城里,仍有一万新兵无从安置,正如侯大人所说,这些新兵,如再不妥善安置,人人愤恨,只怕将来就是致乱之源啊!”

    “自如兄也实是用心良苦了......”侯恂苦笑一下,未几,又略有些担心地说道:“只是......蓟镇与辽东现在各自为政,将来蓟镇一旦有警,两镇兵马互不统属,前敌没有一个最高统帅,只怕...两军难以协调配合啊......”

    袁崇焕、程本直两人听了,也只有苦笑,皇上去年九月已经下旨,蓟镇四协十二路统归顺天巡抚调遣,袁崇焕驻关外,也不宜越权干涉。

    “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我袁崇焕不惧他东奴,却实是痛恨朝中那帮书生,掣肘误国!”

    沉默了一会儿,袁崇焕猛地一拍座椅,恨恨说道。

    这段时间来,在他胸中已积压了太多的郁闷和愤怒,今日房中没有外人,袁崇焕索性便敞开了心扉,任这郁结之气奔涌而出。

    “这帮书生,不识大势、不知夷情、不习军旅之事,却每每任意妄言、横加指责!今皇上年轻,血气方刚,难免受此辈蛊惑,以至昏招迭出,坏我大事!

    今东奴对我大明正虎视眈眈,我欲破奴,必先使其势孤!东蒙古诸部,本与我同仇,而我朝廷,不能善加抚驭,以至诸部叛我而去,尽皆折入东奴!

    “西虏不抚,东奴不孤!”如今我大明北边,仅余察哈尔、土默特与朵颜三十六家,对诸部,我招抚尚且不及,我朝廷又怎能去四面树敌,反使我东西并困呢?!

    去岁今冬,塞外大饥,诸部穷困,我正该利用时机,对察哈尔、朵颜妥为招抚,使其不投向东奴,不想皇上竟听信浮言,停了朵颜的抚赏,又下旨严禁互市,那朵颜本就首鼠两端,如今为求活命,必会叛我而去,如此,我蓟镇北边再无藩篱,倘朵颜导东奴入犯,我大明祸不远矣......”

    “袁大人建议朝廷抚赏各部,在高台堡开市,与朵颜互市,本为助他们度过难关,朵颜感我恩德、又贪恋、欲得我抚赏,便不会立时转投东奴;观今日之大势,即使诸部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他不为我害,便已是得策,使我可以抓住时机,专力对付东奴,只待我整顿好兵马,渡河东进,一挫东奴狂锋,则形势立时大变!到那时,我兵马强壮,蒙古诸部便会畏我兵威,不敢反叛,而我又可再翻回头来,解决蒙古诸部,或剿或抚、或离或间、或分化瓦解,则大事易定矣!

    唉......可惜,一场好局尽毁于书生之口!”程本直也补充道。

    “是啊,皇上不听任事之人,却偏信书生之见,又岂能不误事呢......”

    侯恂听了,也不住地摇头、叹息,隔了片刻,侯恂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地对袁、程两人说道:

    “自如兄,“朵颜为东奴买米窖藏”这个流言是如何传到皇上耳中的?据小弟猜测,此事必是兄台身边人所为,这背后只怕还另有隐情!”

    袁、程两人听了,都是一惊,袁崇焕随即追问:“若谷兄何有此说?”

    “在小弟巡关到达蓟州的时候,蓟州知州水佳胤曾来告我说,“据他暗查,永平通判安国忠一直掌管抚赏朵颜之事,安国忠似有与他人合伙贪墨侵吞抚赏款嫌疑!”当时,小弟皇命在身,尚无暇深查此事,如今想来,只怕那流言就与安国忠有关!”

    “侵吞抚赏又与高台堡互市有何关系呢?”袁崇焕还是有些疑惑。

    “想是他们贪了抚赏,又害怕要抚赏时无银可用,所以便要坏了抚赏之事!”

    “正是如此!更生兄和我所想一样。”

    三人一碰头,事情便好像豁然开朗了,程本直又想了一下,轻轻说道:“安国忠现为永平通判,他的顶头上司便是......关内道梁大人了,此事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