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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离京后,林尧变得更忙了。

    重建后的大楚百废待兴,帝后尚且夙兴夜寐操持政务,有秦简盯着,他们这些当臣子也一个不敢偷闲。

    林尧曾被罚俸半年,那半年里,朝臣们发现他日子过得要多抠搜有多抠搜,早上是咸菜馒头,午间是军营里免费的大锅饭菜,为了顺带蹭一顿晚饭,他没处理完的军务往往也是在军营里处理完了再回去。

    一开始大家伙儿都以为这是林将军勤俭,心中只有军务。

    直到一位打着做客旗号,实则是想给林尧说亲的官员去了一趟林府后,发现林家除了御赐的宅子足够大,整个府上竟然没几个下人。

    烧茶水、做饭都是林尧的亲兵包揽了的,亲兵忙不过来的时候,林尧还会自己动手下厨。

    前去做客的官员险些惊掉了下巴,问林尧:“将军府上怎不买几个仆妇差使?”

    林尧回了句:“费银子。”

    那官员一肚子话全被这三字堵在了嗓子眼儿,原本还想牵线做个媒,瞧见林家这副光景后,愣是没敢再吱声儿。

    回去后便把林尧家徒四壁的事说与想同林尧结亲的人家听了。

    对方本也是看重林尧的才干才托人去牵线,得知林家贫瘠至此,怕自家女儿嫁过去受罪,再三思量后,还是歇了说亲的心思。

    林尧大部分时间吃住都在军营,并不是勤于军务,而是家里穷得叮当响、靠着在军营蹭吃蹭喝的消息不胫而走。

    同林尧交好的将领,全都慷慨解囊,请他喝酒吃肉,还有说要送他仆役的。

    林尧怀揣着自己小金库的账簿,很不解事情怎么就被传成了这样。

    不过他穷得快揭不开锅的消息传出去后,明里暗里想同他结亲的人少了大半,林尧乐得清静,也就没为自己辩解过什么。

    主要还是他辩解后,同袍们都当他是心性要强,不愿受助叫人看清,还想法子拐着弯儿来接济他。

    废了诸多口舌仍是无果之后,林尧也懒得再澄清了。

    只是不巧,这事竟传入了楚承稷耳中。

    甚至还有朝臣为林尧求情的。

    楚承稷在朝堂上凉凉扫了林尧一眼,顺应臣意把他的罚俸改为了三个月。

    只不过下朝后,林尧刚走出金銮殿,就被小太监拦下了:“林将军,陛下有请。”

    林尧心知是逃不掉一通责问的,厚着脸皮去偏殿见楚承稷。

    楚承稷问他:“听说林府连锅都揭不开了?”

    林尧老实交代:“都是谣传么,阿昭去了北戎,我又是个粗人,不习惯人伺候,府上就没留几个下人。先前张大人去我府上做客,便误会了。”

    楚承稷轻抬眼皮:“朕罚了你半年的俸禄,但这俸禄是从你于两堰山追随于朕便开始算的,堂堂二品将军府,府上连个仆役都养不起?”

    林尧说:“这不想攒银子娶亲么。”

    楚承稷问:“相中了哪家姑娘,朕给你们赐婚?”

    林尧迟疑了一瞬,随即笑道:“我草莽出身,又不会吟弄风月,若是人家姑娘相不上我,我从陛下这里求一道赐婚圣旨去,岂不误了那姑娘,还是我自己登门去求吧。”

    楚承稷见他都这般说了,便道:“随你。”

    从偏殿退出去后,林尧心底却不太平静。

    在汴京越久,听到的秘辛就越多。

    比如,陆家嫡女不仅是陛下亲表妹,还差一点成了太子妃。

    曾经他在檐下看着那姑娘掀帘从马车中走出,只觉自己同她似云泥之别。

    如今他官拜二品,看似风光,可同陆家这样的百年世家比起来,他依然觉着是云泥之别。

    若是能有楚承稷一道赐婚圣旨,他担心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他能娶回那个明珠般的姑娘。

    但这差距既是云和泥,他升不到天上变成云,便只能拽着那姑娘落地和他一起陷入泥里。

    那样清月似的一个姑娘,怎能被他扯进泥里呢?

    心底有在撕扯,不过林尧清楚,要有登门去陆家提亲的底气,除非他也成为云。

    他这头在努力攒聘礼,去陆府提亲的人,却从未断过。

    林尧一直关注着陆家那边的动向。

    朝臣们都说,陆家这看亲看得颇有几分意思,世家勋贵全被婉拒了,寒门仕子壮着胆子去凑个热闹,类似岑道溪那般出类拔萃的,陆家也看不上,反倒是几个平平无奇的寒门仕子得了陆家青睐。

    户部有个出了名老实忠厚的侍郎,似乎颇得陆家看中。

    林尧见过那人,听说是个大孝子,家中有个瞎眼老娘,当年他上京赶考,老娘无亲友照看,他便背着老娘一同上京考科举。

    虽有这么多贤名在身上,但家境实在是贫寒,加上他相貌平平,才干也不突出,多年来一直没官宦人家愿把女儿嫁去受苦。

    陆家的这择婿标准,委实是让朝臣们摸不清头脑。

    聪明些的倒是看出陆家特意低嫁女儿,约莫就是不愿重蹈覆辙叫帝王猜忌,挑这样老实忠厚的,姑爷家底薄才好控制。

    林尧回府后在床上瞪着眼躺了一宿,第二日休沐,他翻出自己最破旧的衣裳和鞋袜换上,又把还没来得及兑换成银票的碎银铜板金角子一股脑塞进一个布包里,去陆府提亲。

    陆老爷大概是头一回瞧见这般提亲的,望着林尧从布包里倒出来的一堆铜板,呐呐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比起户部那个侍郎,陆夫人显然更中意林尧。

    他身长八尺,仪表堂堂。

    同样是家境贫寒,但林尧穿着个破麻袋一样的袍子往那儿一杵,愣是叫人瞧出几分不凡来。

    而且林尧家中也没有瞎眼老母需要儿媳伺候,唯一的胞妹还是个不逊男儿的,陆夫人越瞧林尧越顺眼。

    林尧会登门提亲,陆老爷也是极其意外的,但痛定思痛后,还是婉拒了。

    林尧不甘就这么放弃:“陆大人就那般看好牟侍郎?”

    牟侍郎便是陆家准备相做女婿的户部侍郎。

    陆老爷叹了口气:“林将军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官居二品,深得陛下重用,前途无量。以陆家的根基,若同林将军结亲,我怕陆家又回风口浪尖上啊!”

    林尧说:“陆大人是觉着陛下连这点胸怀都没有?那陆大人未免也太轻看陛下了些。”

    陆老爷连道不敢。

    林尧见陆老爷这般,心知自己说再多也于事无补了,只得告辞。

    陆夫人因为陆老爷的推拒同他大闹了一场且不提,陆锦颜却似双耳失聪了一般,依然只在房中绣自己的嫁衣,仿佛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嫁谁。

    牟侍郎登门那日,她便隔着一道屏风瞧见人了。

    父亲夸那人憨厚忠诚,陆锦颜瞧着对方唯唯诺诺的样子,一言不发。

    母亲倒是抱着她哭过好几回,哭她命苦。

    命苦吗?

    陆锦颜觉着这话说出去,她大抵是会被人讥嘲的,她锦衣玉食长大,的确没在吃穿上尝过苦头。

    但她从懂事起,她就只是一件被人拿去不断衡量价值的物件。

    陆家要揽权时,她被推出去嫁给权贵。陆家要伏低做小时,她就得被许给父亲看来最可靠的寒门仕子。

    陆锦颜有时候也觉着自己挺可悲的,她学了几十年的勾心斗角,最后却连自己的亲事都左右不了。

    是了,压在她们世家子女身上,永远都是家族利益。

    林尧回去后大醉一场,拿着当初从楚承稷那里讨去的东珠对月看时,东珠不甚落入水榭外的荷塘中,他想也没想就一并跃下去捞。

    守在亭外的亲卫以为他醉酒落水了,吓得赶紧扑过来救他。

    荷塘不深,入秋后荷叶都枯了,只剩满池塘褐色的荷叶杆。

    林尧在水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把那颗有裂纹的东珠从荷塘底下的淤泥里摸起来。

    东珠被黑泥裹住一部分,光洁的那部分,却更显圆润光洁。

    林尧看东珠好一会儿,才对亲卫道:“查查户部牟侍郎,看是不是像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忠厚知礼。”

    调查的结果却让林尧很是意外,那牟侍郎虽一直没娶妻,身边却有个没名没分跟着他的女子。这么些年,都是那女子在替牟侍郎照顾他瞎眼的老母。

    陆家有意招他为婿后,牟侍郎便给了那女子一笔银子,撵她回乡下老家去。

    林尧怒不可遏,很快就设计让陆家知道了那女子的事。

    牟侍郎再去陆家登门拜访时,还被陆家狠狠奚落了一通,他经营多年的忠厚孝子名声,也随之破灭。

    林尧赶紧又换上自己的破麻袋衣裳,拎着一大包铜板碎银去陆府。

    虽然屡屡被婉拒,但他仗着脸皮厚,下次还去。

    这些事情传入秦筝耳中后,秦筝了解了一下来龙去脉,心知陆家这是谨慎过度了,让楚承稷出面点点陆家。

    楚承稷明明什么都没对陆家做,陆家这风声鹤唳的劲儿,实在是看得人头疼。

    陆家得了楚承稷授意后,白捡一个前途大好家中又穷得叮当响的女婿,自是再无半点顾虑,赶紧把亲事定下了。

    因为林尧的“家贫”已深入人心,成婚前,林府的一切仆役都是陆夫人亲自挑选送过去的。

    陆夫人对于能在钱财上“拿捏”未来姑爷这点,还是很替自己女儿开心。

    大婚当日,陆家为了顾及林尧这个“穷姑爷”的颜面,没有特地摆阔,嫁妆是中规中矩的六十四抬,只不过每一台都塞得满满当当,连跟手指都放不下去,担夫们沉得两腿都有些打颤,额角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流。

    林尧很久没这般欢喜过,在席间同一众武将喝完好几坛酒,最后装醉才得以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