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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趴在床底下偷瞧,思琴挨了杖打,步履蹒跚的那个一定是她。至于另一个,紫衣罗裙婀娜妩媚,便是他扶青的病美人儿无疑了。

    病美人儿正欲行礼,身子一歪,仿佛要倒。扶青手快,即刻将她托住:“你身子不好,该将养着,大老远跑过来做什么?”

    她声色温婉,娇柔之极:“听闻昨日,思琴大胆造次,不但旧事重提,还对子暮姑娘无礼。我身为其主,有管教不严之责。若非主上惩治,我还不知,她竟背着我如此骄横。紫虞今日领她来向主上告罪,也向子暮姑娘赔礼道歉。”

    好诚恳的一番话,也正因她诚恳,才显得我小肚鸡肠。怎么说呢,人家美娇娘虚弱乏力,连站都站不稳,挺着身子来道歉,我却往床底下钻。两两对比,高下立现。

    紫虞站不稳,扶青便搀她坐下:“孤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实在是她胆大妄为,不得不罚。”

    思琴跪伏下来,一遍遍磕头:“奴婢知错,求主上饶恕,求虞主子饶恕!”

    她磕得我脚软心惊,只怕一扭头,盯我脸上就尴尬了。

    显然,扶青也顾虑这一层,立刻道:“够了,起来吧。”

    “多谢主上,多谢虞主子。”思琴跌跌撞撞爬起来,退至一旁,再不说话了。

    紫虞道:“这桌菜是为子暮姑娘备的吧,她不在吗?”

    扶青浅嗯一声,我在床底下抱拳,谢他老人家赏脸,替我兜下这个谎。

    她从怀中取出个小盒子:“子暮来魔界有些日子了,我们只匆匆见过一面。实在是我身子不济,连她受伤也不能去探望。思琴妄言惹事,我深感愧疚。这颗粉珍珠圆润通透,我特意拿来送给子暮姑娘,希望她别把思琴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也别记恨我才是。”

    扶青盯着那珍珠,沉沉道:“这珍珠衬你,她配不上。”

    我懵了懵,袖口攥在指腹间,捏来捏去。“配不上”这三字,就像寒风灌我心窝子里,冻得连温度也没有了。m.

    紫虞站起来,笑道:“她还小,如今配不上,日后总能配上。紫虞冒犯,就替您搁在书案上了。”

    刚说完,她身子打个晃,又要栽下去。扶青只得又去托她,却没托住她手里的珍珠锦盒。那锦盒落地,粉珍珠一路滚进床底,在我手肘边停了下来。

    扶青柔中带忧:“没事吧?”

    紫虞还是那般温婉的声,自责道:“我以为身子好些,不曾想,竟一再失仪,请主上恕罪。”

    扶青顿了一顿,话有些沉闷,还有些歉疚:“孤能恕你什么罪,都是孤不好,害你受苦了。”

    我看着他们,莫名有些难受。思琴说得没错,扶青待她果然不同,我当初在阙宫外见识一回,还因此被扶青掀了出去。如今见识第二回,竟觉得想哭呢。

    诶,奇怪,我为啥会有这种深闺怨念的想法?

    思琴急匆匆道:“奴婢把珍珠捡出来。”

    难为皇帝老子,沉浸在温柔乡里还记得床底下有个我,他将思琴截下来:“孤自己捡。”

    扶青将袍子一扬,半蹲下来,摊开掌,示意我把珍珠递出去。我深闺怨念没消减,递珍珠的时候掐了他一把,当然,是轻轻掐,没敢使劲儿。

    扶青愣了一愣,紫虞关切道:“主上,怎么了?”

    他拾起锦盒,将珍珠原样搁回去:“这珍珠,孤替她收下了。你身子不适,回去好好养着,缺什么就说。孤有的一定给你,孤没有的,想尽办法也会替你备好。”

    紫虞憔悴中带着一抹娇羞:“主上厚爱,紫虞无以为报……”

    我忽然想到话本里的一句词儿——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报答公子恩情。

    偏此时,扶青道:“该孤报答你。”

    我打了个激灵,俩都报,这是要互许的意思?

    紫虞得了互许,却并没多高兴,反低沉道:“主上不必如此客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紫虞不便久留,请主上代为向子暮姑娘问好,紫虞告退。”

    扶青道:“回去小心点儿。”

    等她们走远了,我才慢悠悠爬出来。扶青蹙眉,似有不悦:“藏起来做什么,你见不得人吗?”

    我心里头泛酸水,有什么说什么:“君上说对了,我就是见不得人。”

    扶青:“你什么意思?”

    我别过头:“没什么意思,这儿是阙宫,虞主子来与君上沟通感情,我杵着算怎么回事?”

    扶青目光微凝:“她是带思琴过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我这条花花肠子,将方才那一切看得透透的:“君上信不信,倘若我在芍漪那儿,她还是会来阙宫的。所以,道歉与否根本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方才那些话究竟想对谁说,她那双眼睛想看到的究竟是谁。”

    扶青递来珍珠盒:“珍珠总是给你的吧?”

    我瞟一眼,又将视线别开了:“用不着,我配不上。”

    扶青僵了一僵:“方才递珍珠的时候你有情绪,是因为孤说配不上,所以生气了吗?”

    我哼道:“哪敢啊,君上说的没错,我的确配不上。君上和虞主子伉俪情深,这么好看的珍珠,衬她最合适了。”

    伉俪情深四个字,还是秦子玥大婚时,我从媒婆那儿听来的。虽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媒婆欢天喜地喊出来,总是个吉祥话。

    但,我的吉祥话惹恼了他:“伉俪情深?秦子暮,你再说一次?”

    我微微挪回视线,瞧了他一眼:“方才,她就坐在圆桌旁,却舍近求远,要把珍珠盒子放在书案上。说不准,她栽倒也是故意的,只为与君上亲近罢了。若非倾慕君上,她怎会如此?反正君上喜欢她,一男一女互相倾慕,伉俪情深四个字,用着岂不正好?”

    他忽然,吼了出来:“秦子暮!”

    这吼声吓得我一抖,当即捧过珍珠盒子,跪下来,恭敬道:“粉珍珠很漂亮,谢君上大恩,谢虞主子大恩,子暮为奴为婢,永世不忘。”

    怪我,因为一件赤羽鲛绡裙就忘了自己是谁,竟胆大到,当面质疑他心尖儿上的虞主子。被他吼被他骂都是我活该,我错在过分得意忘形,没有自知之明。

    他气得半晌没说话,手指着我,一直在抖:“好端端你怄什么气,孤又哪里对不起你了?”

    好端端的,我也不知道我怄什么气。大概因为,他说珍珠衬紫虞而我不配,或是紫虞随便一倒他都能托住,亲手掀了我却托不了吧。

    我举着锦盒,埋头道:“君上言重了,我不过区区蝼蚁,哪敢跟您怄气。子暮言语不敬,冒犯了虞主子,子暮向君上请罪。若君上觉得不够,便再掀我一掌,千万记得警告文沭,不许他接着我。没摔死算我命大,摔死算我活该,这样替虞主子解气,您满意吗?”

    扶青掀翻锦盒,珍珠滚在地上,扎进角落里沾灰去了。他冷道:“你,滚出去。”

    我惊了一惊,并没想到他会喊我滚出去。

    说来是我犯贱,人家暴躁的时候卑躬屈膝,人家态度好点儿,我便忘乎所以,不知自己是谁了。我凭什么跟他使性子,又凭什么对他心尖人说三道四?我不过是他心情好,收养在身边的一个野丫头罢了。得件裙子便飘飘然,秦子暮,你甚无自知之明。

    离开阙宫,我一时不知该去哪,便东游西逛,逛到了菡溪湾。

    散人今日不在,我心里委屈,像疯了一样,对着梨花树拳打脚踢:“扶青,老子诅咒你吃饭被撑死,走路被累死,驾云被摔死,喝榴莲汤被臭死!”

    冷不丁的,我背后一声幽怨:“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刚说散人不在,一回头,他跟个鬼似的站在那儿,险些吓脱我的魂:“星若,你知道吗,你这表情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他不看我,背靠梨花树坐下去:“有个女人,无缘无辜闹脾气,我不能打又不敢骂,怎么办?”

    我也坐下去:“女人?闹脾气?”

    他仿佛,难过到极点的样子:“我想把心掏给她,可我怕对她太好,她会不在意我。若我稍稍吼她一句,她便觉得我对不起她,动辄说些疏远的话来伤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手肘撑膝,托腮道:“要我教你吗?”

    星若歪头看我:“你有办法?”

    我附耳,悄悄道:“你让那女人抄字,抄个几百次几千次,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他目光深邃,嘴角牵出笑来:“这样可以吗?”

    我仰头,后脑勺贴在树干上:“放心吧,我以前抄过,那酸而累累而酸的滋味,这辈子都忘不了。”

    星若笑容一收,仍旧不高兴:“可她还在怄气。”

    我心里烦躁,掰扯地上的野草:“你娘还是你妹?”

    他也学我,掰扯地上的野草:“我尚未成婚的娘子。”

    我将拔下来的野草揉成团,扔出去:“为何怄气?”

    他也将野草揉成团,扔出去:“今日有客来访,说了会儿话,人家一走她就生气了。”

    我一番沉思:“客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星若道:“女的。”

    我又沉思:“这位女客,年岁几何?”

    星若道:“与我相仿。”

    我敬他是个木愣子:“这不明摆着吗,女客来访,她心里不平衡了呗。”

    星若那双眼睛,顷刻有了神采:“你的意思是,她吃醋了?”

    我在他肩上拍了一掌,语重心长:“没错,她吃醋了,这时候你得哄,明白吗?”

    他抿唇,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我摇头,啧啧道:“星若,你知道吗,你这表情像个被撩心的小媳妇。”

    他一边笑,一边直勾勾看着我:“是啊,我被她撩心了。”

    我叹一声,接着拔野草:“这话你跟她说去,别跟我说,我烦着呢。”

    他倾身过来,双手捧我脸上:“我错了,对不起,你别生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