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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府中来往着冗杂的脚步声,一时张罗轿撵,一时张罗喜服,我睡得很不安生。

    次日晨,两个丫头轻飘飘地叩门:“二小姐,该起身了。”

    我在被窝里打了个哆嗦,天亮了,亮得好快。

    门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侍女,我在牡丹苑见过她们,每每向主母夫人请安,都能看见她们捕虫除草的身影。主母夫人从未唤过她们的名字,是而,我只能在心里给她俩起名,大的叫大大,小的叫小小。

    大大捧着喜服,小小捧着胭脂水粉和一堆簪花。簪花有芍药粉,有落日黄,有翡翠青。喜服嘛,我个头小,穿不了正常大小的喜服,这件像是连夜赶制的,虽然仓促,绣工却很精细,用料也很上乘,比我平日里穿的好多了。可惜,它是浅粉色。筆趣庫

    我喜欢红色,喜欢穿正红的衣裳,可娘亲不是嫡妻,我亦不是嫡女。娘亲常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嫁与人做正妻,就可以挑最喜欢的颜色,穿最喜欢的衣裳。

    夜深人静时,我常埋在被窝里幻想着长大后出嫁的样子。大红盖头,大红嫁衣,大红花轿,轿子旁边随行一位喜婆,喜婆一路撒花,一路说着吉祥话。对了,迎亲仗队里还得有个跨马的新郎,新郎目光灼灼,只看着我。

    嗯……新郎得俊俏一点,好看一点。嗯……最好像红红那么好看。嗯……嗯?

    我晃了晃脑袋,大约,昨晚上被亲爹老爷逼魔障了。

    小小正在梳髻,我这么一晃,她很苦恼:“二小姐,快别晃了,您还不到绾髻的时候,头发本来就短。我好不容易弄上去,您一晃,髻又松了。

    折腾个把时辰,梳好髻,她又递来染唇的红纸:“二小姐,抿一抿。”

    我没用过这个,笨拙倒腾好半天,染的一点也不均匀。小小叹口气,不耐烦地给我擦嘴,又拿起一张红纸,不耐烦地朝我嘴里塞:“二小姐,您怎么这么笨啊,别动,嘴张开,合上,抿。”

    抿唇纸的时候,大大从身后走来,在我眼角印一朵淡淡的桃花钿。如此娇艳的妆容,摆在我这还未长成的脸蛋上,甚违和。

    从海棠苑出去,途径亲爹老爷的书房,秦子琭手捧荆条跪在房外。据说,他跪了一整夜。

    大大:“少爷怎么了,就算犯错,也不至于跪一夜吧?”

    小小:“少爷昨晚顶撞了老爷,不让老爷把二小姐送到国相府去。”

    大大:“不会吧,少爷一向知礼,怎么会为了这种事顶撞老爷呢?老爷也最看重少爷,怎么会为了这种事责罚少爷呢?”

    所谓“这种事”,乃是不值一提又不起眼的小事。而我被人纳妾,的确只配称为“这种事”。或许,对秦府上下的每个人来说,庶出女儿给人做妾没什么意外的,即使意外,也是我高攀了柳无殃的那种意外。没人问我委不委屈,没人管我愿不愿意。除了娘亲,除了奇奇,除了这位捧着荆条跪一整夜的傻哥哥。

    远望着,他背影摇曳,很是凄清:“哥……”

    秦子琭半侧过来,眸子紧了一紧:“谁让你穿成这样的,把衣裳换了,簪花摘了,回房去!”

    他眼睛红红的,头发也不那么规整。我走过去,整了整他的衣裳,捋了捋他的发:“哥,后面没路,回不去了。”

    秦子琭手一松,眼一闭,荆条掉了下去:“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柳无殃去见你。”

    秦子琭跪着,与我站着差不多高。我偎在他怀里,就像偎着娘亲一样:“哥哥真的相信,他是见了我才要纳我的吗?我还记得,娘亲出事的那日,哥哥说,如果一个人从未见过你却要刻意接近你,那这个人一定有目的。他是有目的的,怨不得哥哥。”

    秦子琭抽噎道:“哥求你了,回房去,把门关上,别出来。”

    眼泪浸在眼眶里,我咬牙,憋了回去:“老爷把奇奇绑了,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我不能撇下她不管。”

    大大小小开始催促,我从他怀里退出去,默默道:“我很羡慕大小姐的凤冠霞帔和红妆十里,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从来都不奢望。我要的很简单,一顶正红小轿,一件正红嫁衣,还有个眼睛里只有我的夫君,这些就够了。可我没想到,连这些也是奢望。”

    许是怕秦子琭抢人,大大小小一左一右拽着我,手劲儿扣得死死的。诚然,秦子琭确有抢人的打算,可他刚一起身就被家丁护卫团团围着。隔着十几个人,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急促,嘶哑,且越来越远:“子暮,回来,别去,别去,别去!”

    角门外一顶四四方方的轿,轿身铺以浅红色的缎,没有垂璎,没有花绸。与秦子玥出嫁时的八抬大轿相比,窄小了一半不止。两个轿夫一前一后,加上大大和小小,勉强算个四人小轿。

    轿夫压着轿竿,大大则拨开轿帘子,不紧不慢道了声请。我不大情愿地钻进去,就像囚犯钻进牢笼,轿帘子一放,整个人都压抑了。

    起步后,大大小小一路并行。许是太无聊,她们走着走着就开始磨嘴皮,我坐在轿子里,听了个明朗透彻。

    大大:“咱俩是伺候主母夫人的,就算干杂活,也是给主母夫人干杂活。现在倒好,冷不丁成了妾室的婢女,以后啊,少不得看人脸色。”

    小小:“夫人派咱俩跟着,就是为了伺候大小姐的。现在啊,大小姐是柳家的主母夫人,只要咱俩把轿子里的这位盯紧了,别让她狐媚姑爷,大小姐不会亏待咱们的。”

    大大:“嘘,你小声点,听见了怎么办?”

    小小:“听见就听见,大小姐才是嫡妻,咱还怕她不成?刚才你也看到了,抿唇纸的时候,她哪有一点儿主子的做派?妾就是妾,永远都是正妻的奴才。”

    我听得窝火,一口气悬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想当初,冯姨跟在娘亲身边伺候,这些浑话不知说了多少。娘亲身子不好,多半也有这些毒言毒语的功劳。

    在秦府,我和娘亲紧守嫡庶尊卑的规矩,以卑微求怜悯,以忍让博宽待,可现实给我们的是什么?姐姐出嫁,三媒六聘仗队迎亲。我呢?娘亲刚死就得换掉孝裙给人做妾,一顶窄轿不声不响地抬出去,从这座府抬进另一座府,就像送个物件一样。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哄闹祝福,还要被人议论口舌是非,究竟凭什么?是我有罪还是娘亲有罪?倘若“妾”字是我们的原罪,那强迫我们做妾的男人呢?一个姓秦的,一个姓柳的,即使有罪,也该是他们的罪!

    我正恼的时候,轿身猛一趔趄,险些把我栽出去。

    大大:“土……土匪?”

    我:“?”

    小小:“你家土匪蒙面啊,分明是强盗!”

    我:“??”

    轿夫甲:“你家强盗十几个人围一顶轿子啊,分明是劫亲的!”

    我:“???”

    轿夫乙:“既然是劫亲的,要不轿子留下,咱走?”

    我:“…………”

    轿帘被人掀开,果然,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把轿子团团围住,且手里都提着刀,俨然一副挡我者死的架势。

    掀轿帘的那位将我拽出来,猛一拉扯,头发又松了。我瞟一眼散下去的簪花,没忍住道:“其实,我可以自己劫自己,你能帮我找一下奇奇不?”

    突然,一支羽箭飞过来,笔直穿入了拽我那位的胸膛。

    柳无殃骑着高头大马在闹市里横行,他领着几十个卫兵,展臂弯弓:“我就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留下一个活口,其他的,都给我杀了!”

    说罢,羽箭离弦,风中全是密密麻麻的箭竿子。百姓惊慌失措,一时推嚷,一时跌撞。大大小小和两个轿夫混在人群里跑,眼见黑衣人一个接一个中箭,刚逃几步又吓得猛缩回去,躲在轿撵背后瑟瑟发抖。

    柳无殃和他的卫兵很有准头,虽然误伤了几个百姓,可那帮黑衣人的确只剩下一个活口,还是个重伤的活口。

    他从马背上跃下来,胳膊懒散一扬,把弓箭扔给了一旁的卫兵:“谁派你来的,说出来,或许我会饶了你。”

    然而,这是个很有骨气的活口。哪怕身上插着两根羽箭,也咬牙闷哼,绝不开口。

    柳无殃眉目一挑,玩味道:“你可以不说话,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国相府地牢,咱们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