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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虔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孤身站在最前,后面跟着两男两女,顶上一片黑压压的云。那两男两女虽衣装不显,目光却凶狠凌厉,很不好惹。想来云头里至少隐了四队精兵,他们各率领其中一队,由奉虔统摄。

    呼……

    四队兵不算多。

    亏了扶青法力折损,奉虔顾虑九重天,不敢太过招摇。

    心有顾虑,行动上才会克制,不到十分危急的地步,他们应该暂时打不起来。

    只是,虽然打不起来,可鹤轩一个人对上他们,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难免吃亏啊。

    说来还得怪白褚,要不是这厮胡言乱语,让奉虔以为扶青被掳走了,他也不会调兵将这里团团围住。

    我分了些眼底的余光打量身旁那位始作俑者,企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心虚,然而并没有。

    人家非但没有捅了娄子的觉悟,反而隔着大老远开始看戏,那叫一个专心致志,聚精会神。

    美景站在结界后面,鼓足勇气与他们对峙,活像只被群狼围堵的鸡,努力竖起全身每一根羽毛。

    奉虔脸色阴郁得难看,却不似来时那般心急如焚,估摸已经知道这是谁的地方了。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沉着脸,连半个眼神都没分出去。

    腰别软剑的女子眼睛凶巴巴一瞪,眉目好似刀锋般张扬凌厉,不客气掀了掀衣摆:“你到底让不让我们进去!”

    对方人多势众且来者不善,没有鹤轩在场撑腰,美景显然怕了,却强作镇定:“让不让进得仙尊说了才算,既轮不到我擅作主张,更轮不到你撒野。”

    女子作势就要抽出软剑:“我看你找死!”

    美景下意识退了退,继而鼓足勇气,腰背一挺:“怎么?想弄死我?你倒是进来啊?”

    女子怒声道:“有本事你出来!”

    美景睨着嫌弃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有本事你怎么不进来?”

    因寻常百姓看不到横在他们之间的结界,是以这番场面落入世俗眼中,就显得尤为诡异。

    少年形单影只,身后便是大开的门户,女子咬牙切齿却死活不进去。

    委实一番引人侧目的奇景。

    盛怒之余,女子忽然有了主意,握住腰上的软剑一寸寸抽出。

    随着一道剑光微闪,女子不动声色施了个法,车马顿歇,行人定格,喧闹的街市顷刻化为寂静,亦如八岁那年我与扶青初见时一样。

    她话声中揶揄着警告:“让我们进去或者你出来,否则这满街的百姓,可就要丢命了。”

    作为一个没见识过人性丑恶的神仙,美景便是打死也不会料到,对方竟如此阴险:“你敢!”

    女子笑:“你猜我敢不敢?”

    奉虔瞥了她一眼,不悦皱眉,道:“不许惹事。”

    女子一改之前的嚣张气焰,乖觉把剑收回去,拱手道:“属下知道将军不愿惊动仙界,可若是鹤轩存心晾着我们,难道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如今正是扶青法力最弱的当口,一旦惹下乱子惊动仙界,被天帝察觉出端倪,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些事关魔界安危的话,奉虔当然不能说,也不敢说。

    是以,他面无表情,强按下心头的怒火:“等!”

    见女子吃了瘪,美景忽一下支棱起来,眼中的得意之色藏都藏不住:“今日仙尊说起,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原本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

    女子睨着凶狠的余光,嘴里发出轻嗤,不屑道:“你口中的仙尊躲到外头半晌不敢回来,而你就只会窝在结界里叫嚣,果然风华宫上上下下,都是群缩头乌龟,没一个好东西。”

    美景直眉瞪眼就要开骂,鹤轩悠悠迈步上前,眼中飞出笑意:“我当是谁家的狗汪汪乱吠,原来是魔君家的啊,要吃酥饼吗?”

    噗!

    我抿紧嘴巴,努力降低存在感,绝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见是鹤轩,美景眼前一亮,仿佛瞬间有了靠山,当即指着女子开始告状:“仙尊,你可回来了,这个凶女人骂我们!”

    鹤轩埋头掸了掸衣袖,表情非但没有动怒,甚至算得上和蔼:“她要骂,那你就听着呗,难不成被狗咬了一口,还得学着狗的样子咬回去吗?”

    女子怔在原地,愣了半晌后,瞬间暴怒:“你说什么!”

    鹤轩对她的叱问充耳不闻,只从我手里接过酥饼,一转身抛给美景:“左手那包是你素日爱吃的,右手那包味道不大甜,找个盘子装起来,给扶青送去。”

    油黄纸包里沁出好闻的酥皮香,美景却随手往石阶上一丢,气鼓鼓走到鹤轩身旁,把我挤了个趔趄:“仙尊在哪儿我在哪儿,风华宫没有软柿子,更没有缩头乌龟!”

    我已经很努力降低存在感了,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挤,对面齐齐盯过来,场面着实尴尬。

    白褚自然不怕,毕竟作为一把剑,鲜少有人真正认识他,奉虔大抵是在场唯一的一个。

    可是他们认识我。

    果然,不止奉虔脸色难看,他身旁的两男两女也纷纷皱了眉。

    一个男子道:“想必是我眼拙看错了,秦姑娘理应站在将军这边才对,怎么如今反倒和风华宫的神仙挨那么近?”

    白褚唇角微勾,状似无意般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随性:“她现在管鹤轩宫主叫一声舅舅,既然是舅舅便不同于外人,挨得近些有什么问题?”

    美景骨碌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两男两女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气氛突然变得安静。

    秉持着只要自己笑容足够灿烂,就可以把对方气死的原则,鹤轩一直眉眼弯弯,温而有礼。

    只是礼貌中带着那么一丢丢不可捉摸的挑衅。

    终于,奉虔从不明就里,到迟疑到惊愣再到愤怒,最后恨不得直接送我归西:“他是你哪门子舅舅!”

    我正犹豫该怎么开口,鹤轩故作惊了一下,托着腮啧啧称奇:“连你都能在扶青面前自诩为父,我不过是给子暮当舅舅,也没有太离谱吧?”

    适才那个腰别软剑,一开口便凶巴巴的女子,此刻话里话外满是讥讽之意:“宫主醉翁之意不在酒,打量我们都瞎眼看不出来吗,可主上是心甘情愿拜将军为父的,你这个便宜舅舅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鹤轩微一扬眉,笑意仍挂在脸上,虽看似并未被激怒,可眼底的冰冷与嫌恶,却不加掩饰显露了出来:“正常,稚子重情,难免认贼作父。”

    这短短十二个字,他很刻意放慢了语速,尤其将认贼作父咬得极重。

    奉虔脸色微不可察的一变,瞳孔深处似有杀机闪现,但转瞬又恢复了正常。

    “贼?”女子横眉怒视,“风华宫效忠天帝,跟主上本就不是一路的,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贼喊捉贼!”

    想是这样的话从前听过太多次,鹤轩并未浪费时间争辩,俨然已经习惯了。

    忽然,他动动唇,叫了我的名字:“子暮,舅舅有一事不解,想知道如果换成你会怎么做。”

    鹤轩问我话,却不错眼地盯着奉虔,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灼出一个洞:“若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构陷伤害你的母亲,使尽了手段想要除掉她,怎么办?”

    我险些撸袖子:“跟他拼了!”

    鹤轩:“如果这个人对你很好呢?”

    我:“谁欺负我娘亲,谁就是我的敌人,无关他对我好不好。”

    鹤轩:“你会拜这个人为父吗?”

    我:“…………”

    话都问到这份上了,我要再听不明白,那就是个傻的。

    如美景所说,奉虔最恨神仙,尤其风华宫的神仙,十里外碰上他都得绕着走。是以,奉虔绝不会甘心,任由一个风华宫的女仙,踩在自己头上做妖后娘娘。

    这里面有没有掺杂阴谋算计,更乃至伤人害命的手段,恐怕天也未必知道。

    女子立场是向着奉虔的,却也不敢冒犯先妖后,气焰瞬间灭了一半:“你胡说什么呢!”

    鹤轩没忍住笑出了声:“将军敢承认吗?”

    续又压低了嗓音:“扶青不在这儿,你可以大胆承认,反正我无凭无据的,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更何况……”

    几息过后,他眯了眯眼,挑衅意味更浓:“子孝需母慈,可我那位同门姐姐啊,自打生下孩子便未曾照顾过一日,怎配与将军这万年来的扶持与呵护相提并论呢?所以,纵使扶青信了我,想必也不会因此责怪将军的。”

    奉虔脸色铁青,拳头攥起来,咯咯作响。

    鹤轩不再好声好气,冷冷睨了一眼,转身欲走:“不敢承认就滚,我委实疲乏得很,没有闲工夫招待你。”

    美景拉长舌头挤了个鬼脸:“缩头乌龟!”

    女子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从袖中甩出飞针射向美景,速度快到几乎看不见。

    她很聪明,将时机掐在鹤轩转身离开之际,我这个没多少本事的战五渣纵想要阻止也应对不及。

    白褚终于不再看戏了,他悠悠哉哉的脸上,拧现出一丝沉怒。

    旋即剑花一挡,将飞针劈落在地,总算用这笔救命之恩,偿还了砸美景脑袋的那桩仇。

    收剑后,白褚先是冷睨了女子一眼,紧跟着换上漫不经心的目光斜落在美景脸上:“不用谢。”

    美景分明神色感激,嘴却比石头还硬,低下声嘟囔道:“我没打算谢!”

    风大了些,叶落凋零,黄沙漫天。

    鹤轩敛步良久漠然不动,半晌后侧身回眸一望,眼中有彻骨的寒意。

    他目光冰冷,一字一顿,静静地:“你找死。”

    女子朝天上滚涌的黑云指了指:“只怕鹤轩宫主判不清形势,如今被包围的是你,到底谁找死?”

    鹤轩眉眼一挑:“你以为牌多就能胜?”

    女子道:“不然?”

    鹤轩一只手负到身后,不动声色凝了法力,聚出淡淡的微光。

    少时,待光芒散去,我方才看清他手里,赫然握着一支女人的钗子。

    钗头的琉璃宝石里嵌着白色羽毛,几条珍珠流苏笔直坠下,既仙气又好看。

    他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