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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青没有弑舅,但他的忍耐也着实到了极限,不等鹤轩再说下去,起身拉上我就要走。

    还未跨出这间屋子,鹤轩悠哉地坐回去,刻意清了清嗓门,拔高些声量:“扶青,你在凡间杀戮,伤害了太多无辜的生灵。血债累累,恶积祸盈,罪不容诛。可今日即便是受诛,我都会留下来,同你一起。”

    “…………”

    这是我刚刚脑子一热说的话,扶青霎时脚步一顿,果然停下。

    鹤轩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小片刻,静静地说道:“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比谁都清楚,此时离开意味着什么,我不多说。无论今日走出这里也好,或往后继续杀戮也罢,终归都是你的选择,可是子暮姑娘呢?难道真要让她陪着你一起受诛,一起给那些无辜的人偿命,你才肯认清何为对,何为错吗?”

    扶青背身站在门口,一步未动,也未说话,眉头压得低低的,掌心抓着我手腕,扣得很紧。

    鹤轩面朝空无一人的床怏怏侧坐,与扶青截然两个方向,虽同在一屋檐下,却仿佛阻绝着千沟万壑。

    一个仙一个魔,如果彼此间不能苟同,那再生动的道理都将是多余。

    故此,鹤轩不再晓之以理,而是句句直逼向扶青心底的软肋:“满门客栈,几十条性命,连八岁孩子都没能幸免,我原以为清秋的死会让你改过,没想到,你变本加厉。”

    “改过?”扶青凝起了阴翳的眸,侧过半个肩膀,望着他,“当初不信任我的是她,欺骗辜负我的是她,舍弃我的还是她!宫主让我改过,我却不知道,何过之有?”

    鹤轩压着沉沉的声:“若不是因为你手上沾染了太多的杀戮太多的血,清秋也不会两度相信你要伤害墨纾,便没有后面一箩筐的事,她就不会死。你说清秋不信任你,可不妨扪心自问一句,她又能拿什么来信任你?难道,要她拿墨纾的一条命,去赌你那颗少到几乎没有的慈悲心吗?”

    墨纾……清秋……

    或许他们一个是箭,一个是淬在箭上的毒,穿膛透骨,钻心入髓,所以扶青才会那么痛,痛到失控:“你少提墨纾!”

    鹤轩静静地坐着,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末了,他起身上前,面对面与扶青对视,脸上未见任何情绪的变化,唯有眼底一丝波澜触动后又压下:“那就提别的好了,譬如子暮姑娘,譬如你父亲,譬如清秋,譬如你。”

    鹤轩话音一止,房中霎时变得安静,气氛也渐渐凝到冰点。

    我寻思说些什么打破僵局,正要开口的时候,他又道:“处在各自的立场,你憎恨天帝憎恨仙界,我深知恩怨难消无可指摘。但苍生百姓无辜,他们不曾亏欠过你,何以要死在你的手里?知道你父亲当年败在哪吗,他不是败在与天帝为敌,而是败在与天下为敌。如果你还是继续这样一错再错下去,那么秦子暮迟早成为下一个清秋,而你也终将会成为下一个鸿琰,你父亲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听上去很平静的一番话,却字字有力,直慑人心。

    与天帝为敌,可以。与仙界为敌,可以。与苍生为敌,不行。

    因为苍生即天道,天道不可违。

    就好像江山起,江山灭,每一次的朝代更迭,大多都是以得民心而始,失民心而终。几乎所有失了天下的君王,要么暴虐无道,要么昏庸无能,要么山河已破有志难酬,要么受掣于权臣之间,做一个无能为力的傀儡。没有民心基筑的国,气数便如风中残烛,时间一长,自然倾覆。历朝历代,皆都是如此,谁也不会例外。

    我晃神了片刻,思绪不禁随着风飘远,依稀间仿佛看到当年的雪境。

    群山厚雪,天地皓白,绵绵不绝。目光所及之处,与现在没什么不同,唯有耳边萦绕着一个声——是非正邪只在人心,天下人心所向,才是天道。

    扶青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甚至还远不如陌生人。

    末了道:“你以什么身份说这些话,风华宫宫主吗,还是……孤的舅舅?”

    说罢,他嗤了嗤,极尽嘲讽之意:“孤出生就没有娘,只独一个父亲,哪来的舅舅?”

    鹤轩一惊,脸色微微发白,手指攥紧了又松开:“是啊,你出生就没有娘,可这一切难道是我造成的吗?你父亲逼死了对我如兄如父的仙尊,这世间再不会有人给我封口费了,再不会有人耳提面命教导我了,我可曾有一丝一毫迁怒过你?你父亲帮过我一把,算是对我有恩,但也有仇。若非看在你是你娘唯一留下的血脉,我绝不会说方才那些话,毕竟忠言逆耳,不好听。”

    扶青漠然地看向别处:“成王败寇,谁让他不知死活,铁了心要与父王作对呢?”

    鹤轩微拧着眉头,愣了许久,道:“你说什么?”

    扶青大是不耐,冷凝着移回目光,落定在鹤轩的脸上:“曲寒若是能斗得过父王,自然也就不用死了,可惜他斗不过,成者为王,败者寇。”

    秦府办喜事的那晚,主母与父亲争吵不休,话里话外间辱及了娘亲。当时我跑出去,心里涌着火,没有发作。若非星若及时出现,若非顾及她是哥哥的生母,兴许我会当场甩出一个大耳刮子。总之,吵架归吵架,殃及无辜就是不行。

    扶青虽然不似主母那样恶言恶语,但只成王败寇这四个字,就足够伤人了。毕竟那是对鹤轩来说,如兄如父般的存在,不容任何人诋毁。

    我眼见鹤轩脸色不大好,忙扯了扯扶青的袖子,借口司徒星打圆场:“宫主,我有个朋友叫司徒星,现下正在外头等着,因一些紧急的事情想要求见君上,不知可否让他进来?”

    扶青沉下脸:“如果是为流婳的事,那就让他走,不见!”

    “你……”

    我知道他正气头上,有些话不经思考便说了,可听在耳朵里还是觉得难受。

    紫虞无论做什么都能安然无恙,流婳只一时冲动失手,就要了命了。

    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鹤轩垂下双眼,抬眸再看向他时,目色间充满了疲惫:“有时候我真想知道,奉虔这些年教给你的,除了满身的戾气和无止境的杀戮以外,还剩下些什么。”

    说完这番话,他径直推门走到院子里,在美景一迭连声的呼唤中化光而去。

    “仙尊,仙尊,仙尊!”

    美景仰着脖子追喊半天,眼见鹤轩不搭理他,纵身蹿进风里,也消失了。

    白褚窝在剑里彻底没了动静,四下一片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我咬唇,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你父亲被封印,至今都不得自由,是否也算成王败寇?说来也是唏嘘,谁让他这么不知死活,非要铁了心的与仙界作对呢?”

    扶青几乎下意识看向我,手心紧紧地一攥,容色愠怒。

    我开口前就猜到他会有此反应,甚至按扶青以往的脾气,这已经算克制了:“生气吗?因为我冒犯了你父亲?可方才你对鹤轩宫主就是这么说的。原来同样的话,落到自己父亲身上,君上也会觉得不好听啊?”

    扶青淡淡地瞥过头,声音无悲无怒,透着低闷:“别说了。”

    真难为他将闭嘴表达得这么委婉客气,但我心里憋闷了许多话,不想闭嘴:“如果魔界有人像鹤轩宫主这样,非但在天帝受伤的时候隐瞒不报,甚至还用结界将他藏起来替他疗伤,不知身为魔界之主的你会如何处置呢?”

    我不容他思考:“如果被天帝知道鹤轩宫主这般护着你,盛怒之下降罪将他处死,杀一儆百……从此再也没有自称舅舅的人为你疗伤了,不知等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君上可会为今日所言,而感到后悔?”

    院子里徐徐吹来一阵风,如阳光下的绸子,轻暖宜人。

    扶青却冻得一颤,呆滞在原地,不说话。

    余光瞥见他转瞬即逝的反应,我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到,默默抬头望了望天:“我知道,你是因为恨自己的母亲,所以才将一腔怒火发泄在鹤轩宫主头上。你恨她,也爱她,爱之深,恨之切。你恨她不要你,恨她狠心舍弃了你,就如同当年的清秋一样。”

    扶青大抵是忍无可忍,一把拽住我手腕,用了几分力:“我让你别说了!”

    我静静凝视着他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有些道理,无需人细说,自己也该明白。君上之所以到现在都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当局者迷,亦或是自欺逃避,不愿意想罢了。毕竟,往往想得越深,真相就越发的难以接受。”

    下意识地,他手劲一松,神色晦暗不明:“你觉得我应该明白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