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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虔走后,我深思了许久,以扶青的性子,没仇还行凶呢,有仇不得把对方骨灰给扬了?他之所以选择留下清檀这条命,或许不是因为慈悲大度,而是因为有清檀在手,更方便掌控白褚。对付这种有实力且性格倨傲的人,软肋胁迫,往往比铁腕压制更管用。

    想到此,我撑在云头上站起来,披风乱舞,衣裾猎猎:“小白,一会儿到了清雅小筑,我进入结界之后,你守在外头,等奉虔叔叔调兵归来,转告他一句话。”

    司徒星扬了扬下巴:“你说。”

    我心中暗暗发狠,余光瞥向白褚,只掠了一瞬,晃眼即过:“清檀弑君本应死罪,念在扶青未下杀令,才让她活到今天。扶青活着,她未必能活,扶青若有不测,她必须陪葬!”

    白褚脸色微微一沉,像凝了霜的寒潭,虽无刀剑锋芒,却凉意透骨:“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扶青生死未卜,我心情异常烦躁,不想和他虚与委蛇:“是。”

    白褚的眸子锐利如刀,直勾勾盯在我身上,司徒星见势一拦:“你想做什么?”

    良久,他别开目光,眺向一望无际的万千云海:“她是主子心尖上的肉,我能做什么,我敢做什么?”

    这话极具讽刺,我窝了火,倒也没发作,只是不再说话了。

    须臾后,他又将目光别过来:“打个赌吧。”

    我敞开袖子抖给他看:“看到没,我两袖空空,没有财帛跟你赌。”

    他道:“不赌钱,赌尊严。”

    通常情况下,赌钱,是为了自己挣钱。赌尊严,是为了让对方失去尊严。前一个利己,后一个损人。

    明知他不安好心,我想来想去,还是应了:“怎么赌?”

    白褚凝着古井般的眸,青丝如墨,被风吹乱在眼前,挡了一部分视线:“今日此行,我若存有不臣之心,害了你和主子任何一个,自听凭魔界处置,生死不论。若没有,你给我站到琉宫外,冲里面大喊三声——我秦子暮没有良心,是个白眼狼!”

    司徒星凑过来,手压在耳边,悄咪咪道:“将军不在,你说话悠着点,他生气了。”

    我本来还有一肚子话要说,譬如,我跟他很熟吗,我跟那个清檀很熟吗,我为什么要对他们有良心?奈何,被司徒星这么一提醒,我只得硬生生把话咽回去,重新酝酿了一份说辞:“你对扶青忠诚是应该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赌?”

    他语气中透着轻蔑:“不敢?”

    激我?

    这种低劣又无聊的手段也拿出来用,谁在乎?

    “赌就赌!”

    白褚唇角微微上扬,不住地拊掌,点头:“好,很好,有魄力。”

    继而,他上前,站近一步:“就是缺点儿脑子。”

    我正欲发怒,还未开口,却被他打断:“我把你带去清雅小筑,你若有事,主子不但会处置我,甚至还会因为我而迁怒于清檀。主子若有事,清檀便很难再离开琉宫了,因为只要先君的法力不消失,她永远都不可能跨过那道结界,兰姑也不会带她出去。也正因此,无论是你还是主子,都直接关系到清檀的自由与安危。如果我不在乎她,你这样威胁有用吗?如果我在乎她,我还敢存不臣之心,对你或是对主子下手吗?”

    末了又道:“记得喊大声些。”

    “…………”

    草率了。

    清雅小筑位于祁国边境的赤水城染云镇,外邻北漠,内环群山,气候多风少雨,虽不比建州繁华富庶,但畜牧业丰饶,街市上车马如龙,叫卖不绝,倒也喧嚣热闹。

    司徒星拢着我的披风,提上兜帽罩在头顶,正好盖住那头银亮如雪的白发。三个人并行在街边,彼此都不说话,颇有一番风尘仆仆的沧桑。

    终于,司徒星不耐烦挥弄着手掌,像赶蚊子一样拂了拂被风扬在眼前的黄土飞沙:“那神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放着青山绿水之乡不住,非得找这么个地方!”

    白褚没好气瞥了他一眼,兜帽护着头,披风挡着身子,那叫个严丝合缝:“这里最没资格说话的就是你。”

    我真是受够了,唯恐这俩刺头又吵起来,忙趁司徒星开口之际抢下他的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若每个神仙都缩在钟灵毓秀的福窝里待着,那生在贫瘠苦寒之地的百姓要怎么办,他们就不配受到仙灵的庇佑吗?何况,神仙入世遁世再入世,少说没有千年也有百年,沧海桑田的时光,足够凡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或许这里曾经也是一片世外桃源,谁又能知呢?”

    说罢,我侧首面带微笑,向一左一右投去警告的眼神。

    谁再吵一句试试?

    司徒星只得老老实实把话吞回肚子里,白褚昂着脑袋闷哼一声,也不理他。

    世界安静。

    不多时,三个人影拐进深巷,停在一扇闭而未锁的小侧门外。

    结界以墙为境,四四方方罩下来,盖住了整个清雅小筑,如映日的水纹一般若隐若现。

    白褚倚在另一侧墙下,正对着那扇门,悠哉道:“从这里进吧,正门对着外街,人多眼杂不方便。”

    我狐疑一眼:“你好像完全不着急的样子?”

    他端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觉得主子可以应付,你们着急便罢了,何苦拉上我?”

    司徒星隐在兜帽下的双眼狠狠一剜:“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白褚这会儿也不跟他吵,只对着门抬了抬胳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姑娘不进去吗?”

    我冲他摊了摊手:“把剑拿来,用你那个可进入琉宫的方法,咱们一起进去。”

    白褚略显兴味:“你不是不信我吗,就不怕我进去了之后,联合那个神仙一起对付你?”

    “联合?”小女不才,虽然白捞了流婳五千年的功力,却还不至于膨胀到自认为值得被人联合对付的地步,“两个老东西联合起来对付一凡间丫头,只要你们拉得下这张脸,我无所谓。”

    我对白褚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也不知道清檀在他心里究竟值多少分量,将赌注押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身上绝非明智之举。

    若白褚对扶青足够忠诚,那么等下进去之后,他可以保护我。

    反之,若白褚怀有背主之心,这种危险分子绝不能单独留给司徒星。

    横竖我都得进去,带着他进去是冒险,不带他进去也是冒险,多一重风险少一重风险,对我来说并无太大的差别。退一步讲,我手里捏着剑,等同捏住白褚的软肋,就算他有异心也不至于太被动。

    而司徒星,留他一个人在外面守着,接应奉虔叔叔调兵回来才是上佳之选。

    其实还有一个更佳的选择……

    白褚仿佛我肚子里的蛔虫:“其实还有个更好的办法,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等将军调兵回来以后,再一个人进去。这样,外头保险,里头也保险。”

    片刻的晃神后,我沉下目光,略定了定:“我不想等。”

    白褚勾了勾嘴角,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颇有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所以说,若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又何必把人往外撵呢?”

    话音落,他迅速召出剑身,把自己散作青烟钻进去,不给我还嘴的机会人就没了。

    握着冷冰冰的剑鞘,我想把它扔下去,狠狠跺上一脚。

    我跨过结界,手撑在门板上,回头与司徒星道:“外面交给你了。”

    他叮嘱道:“万事小心。”

    巷子外的市井长街上,熙来攘往行人如织,车轮声吱吱嘎嘎,喧嚣不绝于耳。

    推开斑驳的门扉,随着耳边传来‘吱呀’一声,分明只是极轻微的响动,却在霎时吞没了喧嚣。万籁沉沉,寂若死灰,无形中惊出我一身冷汗。

    侧门后栽种了成片的桃花树,玉蕊粉娇,灼灼其华。石子路蜿蜒到底,直达月洞,出去便是亭榭流水,白石小桥,一池荷灯浮泛,水雾缭绕。

    这里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微风轻扑在脸上,很柔,很软,弥漫着淡淡的芬芳。

    乍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置身于秀丽水乡,而非兵荒马乱、地瘠民贫的边陲小镇。

    这块院子不大,一眼望到头,静谧无人。我欲穿过小桥,再深入摸索一番,或许会有什么发现。岂料,不过看个路,头一低一抬的功夫,便猛然见桥上站着个少年。

    若以凡间的年龄算,此人看上去约不过十六七左右,着一袭洁白干练的劲装,剑眉英挺,横簪锥髻,长长的发带垂下,随风荡于肩后。

    他堵在小桥中央,目光审视,好整以暇,手里握着个油晶晶的大汤勺:“来者何人?”

    “…………”

    现下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借口不小心走错了,向他鞠个躬赔个礼,然后告辞出去。

    可这样一来,他们必定有所警觉,到时候再想做什么就难了。

    现在还没到出去的时候,否则便是前功尽弃了,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如此便只剩下第二条路了,既然暂时走不得,那就留。

    我硬着头皮见了个礼:“仙友安好。”

    仙友二字,令他防心大起,顿时锁紧了眉头道:“你不是凡人?”

    我讪讪一笑:“小仙乃是白庭山缥缈宫的,尊者日前收到封书信,故命我应邀前来,取一个东西。”

    他茫然:“什么书信?谁写的书信?拿出来我看看?”

    我苦恼地搔搔头:“那封信,不知是谁写的,反正尊者看完就烧了,里头似乎隐隐约约提及魔君……”

    他瞪眼咋舌如临大敌,那张青涩的脸蛋,写满了心虚:“什,什么魔君?”

    果然有猫腻!

    我摇摇头:“不知道呢,想来尊者命我造访此处,是与贵家仙上早就在信中约定好的吧?那这封信便是贵家仙上写的咯?”

    他狐疑皱紧了眉:“可我家仙尊与缥缈宫往来不多啊?”

    往来不多又不是没有往来,谁让我除了容炽和引幽,就只认识个缥缈宫呢!

    我在心底一通咆哮,面上不露声色,对答得宜:“正因为往来不多,所以无事不登三宝殿,或许这次真有什么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