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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瞎子有九十九个不紧要的坏处,却有一个天大的好处。这个好处一直被我忽视了,直到扶青把我关进珺山时才想起来,并时时刻刻揣在心里头安慰自己。

    这个好处就是,对方生气的时候,至少咱看不见他怒火中烧的脸。

    扶青小时候受了刺激,脾气怪得很。

    据说,他的大魔头亲爹在一万年前发动仙魔大战。那时战败,他亲爹鸿琰被封印在东南山下,到现在都没出来。可怜他自己个儿孤零零长大,养成了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坏脾性。

    往昔与扶青待在一块儿,他时时缠着我,并对我十分体贴,几乎快让我忘记他原本就是个冷血淡漠的魔君。如今把他得罪死了我才想起来,他的性子并不温柔。

    我原本是长在瑶池里的一朵莲,受白狐爷爷一口仙气化成人形。他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清秋。

    白狐爷爷从不管我,反而事事惯着我。仗着他的威名,我在九重天闯了不少祸,大小都由他兜着。终于有一回,他兜不住了。

    其实那回怨不得我。

    天帝天后设蟠桃宴,月老在宴上醉了酒,迷迷糊糊塞给我姻缘阁的钥匙,一边塞一边说:“闺女,多吃点桃子,对皮肤好。”

    我不止一次跟他解释,这塞的是钥匙不是桃子。可老人家不听,一头栽倒在宴桌上睡了过去。

    我想把钥匙塞回去,可他醉呼呼睡着,若被哪个爱八卦的瞧去了,恐怕给我安个小偷的罪名。我一向洒脱,自己怎样无所谓,却不愿污了白狐爷爷的名声。于是,我揣着钥匙去了姻缘阁,打算把钥匙交还给姻缘阁里的仙童。

    姻缘阁空落落的,仙童并不在。

    我将钥匙搁在案头,出去时瞥见门角落里掉了个灰扑扑的结缘偶。

    月老结缘,全靠红线、姻缘册与结缘偶。世人以为姻缘皆由月老说了算,其实不是,月老充其量只是个登记的。

    男女若有缘,名字就会出现在姻缘册上。月老的任务就是根据姻缘册上的名字找出相对应的结缘偶,并用红线将他们绑在一起。若是佳偶就绑两根,代表两情相悦。若是怨偶就绑一根,代表单相思。

    传说,曾经有位雪女守护着上古神卷青雀台,青雀台上绑了一条解不开的天蚕丝。月老的红线就跟天蚕丝一样,若绑错了或多绑了,想解也解不开。因此,结缘是桩麻烦事,需得慎重再慎重。

    慎重的月老把姻缘阁的钥匙揣给了我,是而才引出连白狐也兜不住的大祸。

    结缘偶不是可以马虎乱丢的东西,若姻缘册上出现名字却找不到结缘偶,天帝势必要怪罪。出于好心,我将结缘偶捡了起来,并用袖口擦得干干净净。

    擦干净以后,我总算有些明白为何月老敢乱丢这结缘偶了。这只穿着赤红色衣裳的结缘偶看上去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可爱。那眉目,那神情,拽的跟皇帝老子似的,哪个倒霉催的女人会跟他?这样的男人要是有姻缘,我清秋两个字倒着念。

    然,那时候我想错了两件事。

    第一件,月老并没醉酒。他有心将钥匙塞给了我,就连门角落里的结缘偶也是他故意放在那的。第二件,冷冰冰的结缘偶是有姻缘的。他的姻缘,正是倒霉催的在下我。

    我依稀记得,那天在姻缘阁,我被人从后头敲了一棒槌。醒来时,红线与结缘偶全散在地上,密密麻麻缠作一团。我自己的结缘偶被几十根红线裹成了毛线球,另外几个与我裹在一起,其中就有拽的像皇帝老子的那位。

    凌霄殿上,月老与白狐爷爷向天帝请罪。月老说自己醉酒误事,白狐爷爷说,愿替我承担所有罪责。

    诚然,我们的天帝十分开明。他不但驳了白狐爷爷的请求,还将我从九重天发落到梨花坞,并让梨花坞的墨纾上仙教养我。

    我没想到,天帝挑来挑去竟挑了这么个不英明的人选。与我裹成球的那几个结缘偶,有一个就是墨纾。

    白狐爷爷将一颗增加百年修为的梵静丹给了押送我的天兵,换我多留半个时辰。他用换来的半个时辰叮嘱我三件事。第一,收住自己的心,不要爱上任何人。第二,除非天帝赦我回九重天,否则永远不要走出梨花坞。第三,无论如何,不要靠近扶青。

    此刻我才知道,原来那灰扑扑冷冰冰的结缘偶是大魔头鸿琰的儿子,扶青。

    九重天上的这段经历是四千年前的事了,四千年后的我对白狐爷爷十分愧疚。因为他的三条忠告,我一条也没做到。

    踏进梨花坞,我第一眼便爱上了墨纾。那时他在梨花树下烹茶,抬眼看我时,他愣了一愣,并含笑问我的名字。

    我有些诧异,毕竟在传闻里,梨花坞上仙从来不笑。

    我与墨纾在一块儿三千年,他不爱笑,却总对我笑。他唤我清清,每日都做点心给我吃。偶尔练剑烹茶,并赏一赏开得像雪一样的梨花。因为这冷清的性子,梨花坞终年无客。偶尔,佛戾山风华宫的鹤轩宫主会来拜访,并与他下一盘棋,品一杯茶。

    每每我端着茶去,鹤轩都会对墨纾说同一句话——你待她,格外不一样。

    鹤轩并非无端说这样的话,墨纾对我,的确与别人不一样。他不但做点心给我吃,还将自己的乾坤冰阳扇给我当玩具使。冷冷清清的他在梨花坞里扎了个秋千,我坐秋千,他就在秋千后头推我。

    三千年来,我一度觉得他同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因为我们的结缘偶缠在一起,因为他对我笑,因为他待我不同。

    三千年后,我意外得知一件戳心的事,墨纾他,并不喜欢我。

    梨花坞之所以叫梨花坞,是因为栽满了成簇的梨花树。他喜欢梨花,梨花很白,白的像雪。白狐爷爷的本体是一只九尾白狐,所以总穿白衣。墨纾也爱穿白,却与本体没什么干系,仅仅因为他喜欢白。白衣与雪同色,就像他喜欢梨花一样。

    是的,他喜欢的那个人,叫雪女。他待我与别人不同,因为我长得像雪女。

    与其说他钟情雪女,不如说他钟情的是一幅画。悲催的是,这画是白狐爷爷画的,是我从九重天扔下来的。早年间,我不留神打翻烛台,将画烧出个豌豆粒儿大小的口子。白狐爷爷最爱惜这幅画,我怕他恼,就偷摸着将画丢下了九重天。

    墨纾拾到这幅画,不大有温度的心一下就暖了。只可惜,他拾到画的时候,雪女已经香消玉殒很久了。我这位情敌,并不认识他。

    真相将我伤得很深,趁墨纾做点心的时候,我揣着一颗满目疮痍的心,悲悲戚戚跑了出去。离开九重天以后,我秉承着白狐爷爷的忠告,从未踏出梨花坞半步。如今跑了出来,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日暮西下的时候,我随意挑一座山哭哭啼啼闯了进去。我挑的很准,这山叫珺山,拽的像皇帝老子的那位就住在这儿。准确说,这是他在魔界外的住所。通俗些解释,叫行宫。

    哭得伤心的时候,我被一队卫兵逮到他面前。那时,皇帝老子正埋头阅书,并没看我。他着一身赤红的袍子,头顶束着细短的镂空银冠。看上去就跟那只结缘偶一样,冷冰冰的。

    彼时,我并不知那是他的结缘偶。若知道,我会选择把自己弄死,或在皇帝老子抬眼前戳瞎他的眼睛。

    故事就是这么狗血,皇帝老子对我一见钟情,并拿一个假身份诓我。他说自己是扶青的心腹,叫红红。

    嗯,很有见地的名字。

    这时,我被扶青按倒在榻上。他扼住我的喉,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九重天上活蹦乱跳的清秋死在了四千年后,现在我是个瞎子,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

    幸好看不见,幸好看不见……

    他用冰冷的声问我:“想没想过,我还活着?”

    我不挣扎,像死尸一样瘫软在榻上。

    他掐着我,掌心用力了几分:“你不挣扎,是不是觉得我心里有你,一定不会杀你?”

    事实正相反,他最好赶紧动手,本瞎子求之不得。

    扶青忽然松手,并轻轻抚上我的颊:“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爱你了。”

    这句话,我曾盼望了许多年。如今听他说出来,心里刺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