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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流萤骤然脱力,趔趄着上前两步,半是欣喜半是惊惧道:“……大哥哥?”

    这是一座枯寂残败的庙宇,连木门都被经年的风雪掩埋大半。

    楚叙白立在门内,一时忘了言语。

    他望一眼少女背上那浑身是伤的男人,连同远处将欲倾颓的高山,隐约猜到了甚么。

    天意所迫,终归是瞒不住了。

    楚叙白意味不明地轻叹一声,凝眉揉了揉小郡主被风雪割伤的眼尾,温柔一如当年:“糯糯长大了。”

    这样熟悉的音色恍若横跨滚滚云河与万丈星海,裹挟着山间最清朗的风雾扑面而来。

    少女极黑的眸底早已盈满水光,正紧蹙着眉尖,难以自抑地发着抖。

    楚叙白自小郡主手中接过沉沉昏迷的傅丞相,引她入了庙中。

    殿内高高奉起的神像落满尘埃,萧条破败,早已辨不清这受供奉的,究竟是哪一方神明。

    小郡主跟在楚叙白身侧一步之内,努力吸一吸鼻子,却忽然极敏锐地察觉出他步履的艰辛。

    楚叙白习武多年,纵是负伤,也不该步履虚浮发颤至如斯地步。

    他在陈设的供案前立住,指节极有节奏地叩了九下。

    神像背面有幽深的入口缓缓敞开。

    竟是与临王府一样的,直通地底的暗道。

    沿途灯烛微弱,楚叙白时时不着痕迹地放缓一点脚步,侧眸等一等在晦暗中专心走着路的小郡主。

    他当年离家之时,这么个小宝贝疙瘩不过八岁,却已是极圆软漂亮的模样。

    彼时小流萤贴在他颈窝里,用尚含着江南腔调的官话,极郑重地叮嘱道:“大哥哥,要早点回来。”

    可惜他一去未返,而今转眼已将近八年。

    曾经珠圆玉润的小团子,竟也出落成了这样清瘦明艳的少女模样。

    楚叙白将傅长凛安置在其中一间暖室里。

    一抬眸,忽有位垂垂暮年的老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自深道尽头迎出来。

    小郡主不知其身份,只乖觉地朝他福了福身,算是施过礼。

    这位老先生说得一口比她更烂的官话。

    小郡主支起耳朵努力去听,只模糊分辨出他正嘟囔着甚么“怎落得这副混样”“很没出息”云云。

    尔后骂骂咧咧地配药去了。

    有温热的大手揉过她发顶,如少时那样将她冰凉的双手捂进掌心。

    楚叙白担忧地望一眼她潮红的眼眶,宽慰道:“古先生医术高明,糯糯宽心罢。”

    他将小郡主安置妥当,正欲转身斟一盏热茶来,却忽然被一只小手攥住了衣角。

    “大哥哥。”

    楚流萤抬起眼来,压抑着微颤的哭腔渺若轻叹般问道:“大哥哥……过得还好么?”

    这样的音色实在凄然可怜,楚叙白喉中微哽。

    他艰难地转过身来,将这依旧爱掉眼泪的小郡主拥在怀里。

    楚流萤终于难以抑制地呜咽起来,埋在怀里伤心且可怜地控诉道:“大哥哥为甚么不愿意告诉糯糯,糯糯还以为……以为此生再没有大哥哥了。”

    楚叙白便静静安抚着她,讲下了这个故事。

    当年七千精兵受困暴雪之中,粮草断绝,已是穷途末路。

    送出那份血书后,楚叙白终于卸下一身的紧迫与愧怍,支撑不住地昏死在雪地中。

    身边所余不多的部将喂血相救,拼死保下了他一人,以期最后的救援。

    余兵四处挖掘鼠兔的洞穴,倚靠这微薄的补给苦苦求生。

    他们竟奇迹般捱过近四个月,等来了傅家如天降神兵一般的救援。

    可惜这群人早在冰天雪地中冻伤严重,纵然得救,往后却亦只能缠绵病榻,终生受这疾苦了。

    救回的十三名部将终究未能捱过伤势恶化,死在他们一生驻守的北疆。

    楚叙白却硬是咬着牙,捱过接连九日的高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也从此注定将做一生的废人。

    他失魂落魄地瘫倒在部将墓前,荒颓终日。

    亦是那时,傅长凛因着民间的盛传,寻来了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民间圣手,古先生。

    这位奇人为楚叙白检查过伤势,便一语不发地闭上了房门。

    第三日时,他终于颤着花白的胡子推开门来,攥着一纸古怪的药方,说唯有一个凶险至极的法子,或可治愈他的腿伤。

    是接连十五次的施针与药浴。

    傅长凛接过药方大略扫过一眼,蟾酥,生川乌,生白附子……用的尽皆是剧毒的药材。

    每药浴一次,都无异于鬼门关里走一遭。

    楚叙白却不加迟疑地颔首道:“我做。”

    傅长凛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黯然攥紧了那张药方。

    大约天才总归是惺惺相惜的,他全然看得懂这位少年将才的盛气与傲骨。

    换作傅长凛自己,大约也是一样的选择。

    他本没有立场劝些甚么,却终是按捺不住,眉眼深漩地望着楚叙白道:“她还在等你回家。”

    小郡主接到死讯那日,活像是天崩地裂一样,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几欲昏厥。

    少年傅长凛不忍地拧了拧眉,似轻叹一样道:“我从未见过,她哭得那样凄惨……”

    楚叙白动容一瞬,却仍旧决绝道:“别告诉她……倘我就此死于剧毒,便请你瞒她一世,权当我早死在那场暴雪中了罢。”

    就此做一个废人受朝廷的矜悯与供养,于他而言,与死无异。

    “倘我有幸偷得余生,自会亲自回去见她。”

    傅长凛默然许久,终究只得颔首应下。

    临王府上下逐渐开始尝试接受他的死讯,以无言的方式消解着如此切肤之痛。

    若非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崩与迫在眉睫的山崩,傅长凛大约仍咬牙苦守着约定,不教小郡主窥知分毫。

    而今时今刻,楚叙白已只余最后一次治疗。

    捱过这最后一次药浴,便可将腿伤全然治愈,再不遗半点余症。

    古先生早已煮好了药浴的汤水。

    楚叙白正待踏入其中时,地面上却忽然传来凌乱的叩门声。

    并非傅长凛与他约定的暗号,楚叙白置之不理。

    只是下一瞬,却霍然响起了那串熟悉的节奏。

    外头才有一场雪崩卷过,此刻响起的敲门声,大约是困死前所能为的最后的求救了。

    楚叙白不能坐视不理,便暂且将治疗延后,出去开了门。

    小郡主默然听完了全部的故事,抹着满眼的泪花,怯懦却坚定道:“我等哥哥回来。”

    谁也劝不动他的,小郡主垂了垂眸,黯然想道。

    古先生为傅长凛仔细包扎了伤口,又开了个方子交代小郡主照此煎煮。

    尔后便捧着他的宝贝医箱,将楚叙白揪入了另一间暗室里。

    木门将阖之前,古先生忽然探出头来,不知从何变出一盒脂膏塞在小郡主手中,絮絮唠叨了些甚么。

    小郡主一字未明,含泪挤出一个泠然的笑来,福了福身。

    接着便是漫无尽头的等待。

    傅长凛尚在沉沉的昏迷之中,小郡主心神不宁地煎好了药,费了一番折腾,才颠三倒四地勉强给他灌下去。

    她全然不敢放空自己。

    安置妥当了傅长凛,便烧来热水擦净身上细碎的伤口,像个没人疼的小可怜一样,很是努力地为自己上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