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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座王城飘雪如絮。

    小郡主停灵的第五日,傅长凛开始高热不退。

    陆十巡查过一整夜,照例回到临王府灵堂中回禀公务时,才发觉傅丞相早已孤身仰躺于深雪间。

    漫天飘摇的鹅毛大雪渐渐覆满他周身,也遮掩了那精致的脚印。

    只余光火荧荧的长明灯在怀中熠烁。

    男人极尽昏沉地睡着,像是一个终于穿越无尽丛林与暗夜的旅人,卸下了一身迢迢风尘。

    陆十不敢擅自将他带离,只好与白鹰一道,在小郡主灵堂中为他临时铺设了被褥。

    这座灵堂乃是傅长凛与临王父子亲手垒砌,里头便供奉着她的灵位。

    正门之外,依天和城丧葬古制,妥帖地安置着小郡主的灵柩。

    因着今冬冷冽的暴雪,便在灵柩之上搭设了灵棚,勉强替她挡一挡风雪。

    傅长凛在此守灵五日,大可安生宿于灵堂内,也好免于疾风骤雪的侵袭。

    只是他始终固执地抱着那盏明明灭灭的长明灯,除却平叛的要事,旁的一概牵动他不得。

    任谁劝都难以奏效。

    不止小郡主,陆十同样隐隐察觉出他的疯魔,与那点隐晦的自毁欲。

    然他只为家主卖命,却没有立场反过来干涉主子的选择。

    灵堂中支起炭炉来。

    傅长凛这一觉却仍旧不很安稳,他手心不知攥着甚么极为宝贝的物件,惴惴不安地发了一身汗。

    再醒是天光已然大凉,身侧有人递上一碗奇苦的药汁,苦心劝道:“相爷,用些药罢。”

    白鹰瞧他眉眼沉寂,以为这位爷大抵又要满不在意地将他遣退。

    然而下一瞬,傅长凛已一语不发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像是飘摇风雨里复燃的明火一样,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中,撑起一方光影熠熠的天地。

    他甚至不甚在意灵堂中那方无故出现的炭炉,只眸色昏沉地哑声问道:“有信了么?”

    这是指京中藏匿的北狄精兵。

    陆十应声上前两步,跪道:“回主上,全然没有线索。”

    傅长凛盘膝坐于临时铺设的厚褥之上,闻言并无半点讶然。

    灵堂中烟缭雾绕,氤氲的香火绵绵不绝。

    那枚雕刻着小郡主背影的水玉被他一寸寸摩挲过,又贴着胸膛仔细放好,晦暗不明地提点道:“季氏父女在诏狱中,大约也该尝遍了朝廷的酷刑罢。”

    傅长凛沉沉敛下眸来,轻描淡写地吩咐道:“今夜,你去提审。”

    陆十微愣。

    这位傅大丞相一向最是孤绝倨傲,又偏偏掌控欲强得可怕,生平最是厌恶脱离他掌控的事物。

    下聘之日尚能为一个未知的线索毁约之人,今时今刻,却竟这样轻易地将此等要事委托于他人。

    陆十心下咂舌,面上仍只恭恭敬敬地颔首领了命。

    灵堂厚重的木门虚掩。

    傅长凛沉沉倒在厚褥间,极轻淡地支起一点眸子,透过那道缝隙,遥望着灵柩旁那盏长明灯。

    暴雪之下没有月光,他心底却始终藏着清冽如水的月色。

    那点清朗的银辉,终于跨越天和城的冰雪与极夜,再度披落在他肩头。

    哪怕唯有一瞬。

    他仿佛已错失过无尽个这样的瞬间。

    在小郡主仰头问询他的名讳时。

    在她歪着脑袋,拿侬软乖糯的口音逗他笑一笑时。

    还有她做糕点时被烫伤的手掌,眼尾闪过的一抹波光,连同那颗双手奉上的炽热真心。

    幸而命运垂怜,他并未全然错失这温柔通透的月亮。

    他被月光照亮。

    不是心海里那点求不得攥不住的虚影,而是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月光。

    傅长凛深陷在厚褥之间,仿佛浑身的剧痛都被这点光影消弭。

    兴许那位伤心委屈的小漂亮,正静静立于暗室之中,隔着一层地砖,默然听着他的每一步筹谋。

    如同曾伴他走过十二年的血路与荆棘一样。

    在他将坠深渊时,遥遥递来一只温然有力的手。

    傅长凛侧耳贴近灵堂的地砖,试着努力靠她更近一点。

    只听到了自己微重的呼吸声。

    外头天色渐渐暗,今夜的风雪似乎缓缓弱下来,浓厚的云层间透出微末的银辉。

    白鹰已按照他的吩咐,将成箱的御寒之物,与那点御前才用的冻疮膏搬了进来。

    丞相府中常为小郡主备着许多御寒的小物,手炉,冬帽,斗篷一应俱全。

    白鹰甚至将她儿时常戴的那顶毛球冬帽都一并寻了出来。

    傅长凛服了药,又熄灭四下烛火,躺在衾被间直望着堂外,等那位一身冷香的小漂亮,来推开这扇虚掩的门。

    只是直至夜深,也未见半点清丽的孤影。

    傅长凛借着幽微的天光,遥望堂外飘摇的风雪。

    他起身抚平黑袍的细褶,将那顶冬帽与御用的冻疮膏妥帖地揣在怀里,出了灵堂。

    男人先是矮身将长明灯的灯油蓄满,才仔细护着怀中衣帽,撑开油伞,沉寂地踏入了深雪中。

    傅家的杀手已将整座府邸翻过十数遍,却终归是无功而返。

    小郡主却又是实打实地确在废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