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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官院夜里亮起火光。

    外头嘈杂声渐起,屋中睡着的两人都被吵醒了。

    林丹青迷迷瞪瞪地从榻上爬起,点了灯,外头人影攒动,有人窃窃说话。

    “怎么了?”陆曈跟着披上衣裳。

    “不知道。”林丹青揉着眼睛下床,推门出去,“我去瞧瞧。”

    院里灯火渐亮,越来越多的医官从宿院中跑出来,擒着蜡烛低声议论。年长的老医官们则穿好衣裳背着医箱匆匆出门,不知去往何处。

    林丹青与树下的几个医官说了一阵话,秉烛回到门口,对陆曈道:“胭脂胡同走水了。”

    陆曈一顿:“走水?”

    “是啊。还是从丰乐楼起的头,丰乐楼我听人说过,一整座木制酒楼,烧起来可不得了。”

    “他们都是去查看伤者的,不过没让咱们这些新进医官一起,应当伤者不多。我记得从前景德门灯节起火,整个医官院都出动了。”

    他出门时未带护卫,除了小厮,无人知道他是谁,后来丰乐楼走水,癫狂之下当着众人面坦明身份。

    说是轻伤也不对,丰乐楼中,还有一位特别的伤者。

    太师府中。

    耳边戚玉台的嘶叫渐渐平息下去,到底挣扎累了,令人重新熬制的汤药还未端来,戚清静静坐着,一双眼里盛满疲惫,宛如一位垂垂苍老的父亲。

    这位伤者被救出时神智已然不清,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太师府上公子,形容癫狂痴傻,举止无状,抓住旁边的人号哭说画眉杀人,怎么看也不像个正常人。

    昨日深夜,戚玉台被人送回府邸。

    她接过烛盏,淡淡一笑:“水火无情,的确应当早做准备。”

    她兄妹二人感情一向极好,她也早知兄长有这个毛病,过去明里暗里曾劝过他许多次,但最后总架不住戚玉台央告,给了他买散的银钱。

    这次比上次无常,夫人当年也是如此情状……

    约莫五年前,戚玉台也曾犯过一回病,但那时候也没眼下这般严重,只是言语有些混乱,尚能冷静,不似此刻恍惚如狂。

    “都已说过,只是当时事发突然,在场人太多……”

    戚玉台像是疯了。

    可那时疯疯癫癫,一时竟无人相信,直到后来众人看见门前拴着的华丽马车,派了个人去太师府通信,太师府才得知这桩祸事。

    戚华楹眼眶通红。

    火是从胭脂胡同的丰乐楼上起来的,好在望火楼离得近,旁边又恰好有两个潜火铺,火势发现得早,灭火也算及时。除了最上头一层楼阁几乎被烧为灰烬,其他还好,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人丢了性命,只有几个醉酒的酒客被烟熏昏,受了点轻伤。

    胡同里都是些闲乐恩客,见了桩乐子岂有不感兴趣之理?丰乐楼的大火还没被扑灭,太师府上戚公子被吓疯了这件事就已先传遍了盛京城。

    紧接着,又是凄厉哭喊:“父亲救我——画眉杀人了——”

    戚玉台是在丰乐楼出事的。

    戚玉台挣扎得太过厉害,难以喂进汤药,不得已,只能令仆从将他手脚暂时捆起来。

    戚家能堵得住一个人的嘴,十个人的嘴,但堵不住一百张嘴,何况这一百张嘴很快会变成一千张,一万张,源源不断。

    陆曈回神:“没什么。”

    他归家时神志不清,鼻涕眼泪糊作一团,满脸心悸惶怖,脸被烟火熏得发灰。

    “砰——”的一声。

    从大火中生出的流言蜚语,却迅速蔓延至了整个盛京城。

    四肢都被绑着,戚玉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努力挣扎,嘶叫声刺耳尖锐。

    戚玉台发疯一事已传了出去,胭脂胡同里到处酒客混人,许多人走了,去向别地,如鱼流入更广阔溪流,在海里无法分辨,却把这消息散布得到处都是。

    老管家打了个寒战,听见戚清开口:“丰乐楼处可打点完备?”

    一边老管家低头站着,忍不住暗暗心惊。

    “说起来今年入夏都起了好几次火事了,咱们平日用火的时候也多注意,免得烧起来……”

    如果前些日子她不给戚玉台银票,戚玉台就不会去丰乐楼,也就不会遇到这场大火,撞上这场无妄之灾。

    晨光熹微,纱帘掩住榻上人影,屋中人来来去去,有浓重药香从屋中传来,间歇夹杂喝骂嚎呼。

    戚华楹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脸色苍白如纸。

    胭脂胡同这个夜里燃起的这把大火,展眼就被扑灭。

    她兀自说了一串,见陆曈只望着远处久久不语,不由道:“怎么傻了?”

    屋中,戚清坐在榻前。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且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

    戚玉台是去丰乐楼服“寒食散”的。

    ……

    戚华楹攥紧裙角,眼泪掉了下来。

    此事麻烦。

    戚清闭了闭眼。

    戚玉台扭过头,脑袋正对着戚清。

    他神色迷茫,目光涣散似甫出生婴童,蒙着一层薄薄的泪,脸上红痕未干,没了平日的不耐与佯作恭敬,看起来如无害的、懵懂的孩子。

    “爹。”他突然叫了一声。

    屋中二人一震。

    醒过来了?

    戚清探过身子,盯着他放柔声音:“玉台,你认得我了?”

    “爹,救救我。”

    戚玉台怯怯望着他,一脸害怕地开口:“有人要杀我。”

    老管家惊讶地抬起头。

    戚清握住戚玉台的手微微紧了紧,不动声色开口:“谁要害你?”

    戚玉台咽了口唾沫。

    “一个男人。”

    他打了个哆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

    戚家愁云惨淡,朝中却热闹得很。

    胭脂胡同的流言迅速散流出去,转眼传到皇城之中。

    太师大人位高权重,门生遍布朝野,低一级的官员不好公开议论戚家之事,三皇子一派的人却趁势抓住机会落井下石。

    朝堂之上,太子淡道:“流言四起,真相尚未可知,太师高风承世、举贤为国,诸位为官长当清、当慎,何如学妇人长舌,不辨黑白。”

    三皇子元尧笑着开口:“太子说的极是,此事也简单,只要让戚家那位公子出来,证明自己神智清醒,举止无异,谣言自然不攻自破。”说完,目光在朝堂众官之上逡巡一圈,露出一个恍然神情:“啊,差点忘了,太师今日告假了。”

    戚太师今日称病,不曾上朝。

    太子脸色阴沉。

    元尧幸灾乐祸。

    站在旁侧的宁王眨了眨眼,慢吞吞打了个呵欠。

    梁明帝还未开口,这时又有御史上前,称今日一早上朝途中被人拦了轿门,昨日丰乐楼大火,有人举告太师公子戚玉台在丰乐楼中偷偷服食寒食散。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先皇在世时,早已严令举国上下禁服此物,一旦发现有人服食,即刻获罪。

    偏偏这位说话的御史是朝中出了名的刚直。

    龙椅之上,梁明帝平静听着,神色辨不出喜怒。

    “高风承世、举国为贤?”

    元尧将太子难堪神色尽收眼底,嘲讽一笑。

    “太师的确保国安民,清静为政,不过……莫非朝中政事过于冗杂,连教儿子的时日都没有?”

    “治家如此,何言治国。又或者,太师如今也年过花甲,是力不从心了吧!”

    他上前一步,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慎子》有云:君舍法,而以心裁轻重,则同功殊赏,同罪殊罚也。怨之所由生也。”元尧俯身:“还请父皇,官不私亲,法不遗爱。”

    “……彻查此事。”

    ……

    一场朝事,各怀鬼胎。

    争辩的争辩,谗言的谗言,看好戏的一言不发,呵欠倒是打了几十个。

    关于戚玉台究竟有没有服食寒食散,梁明帝已派人前去速查,但寒食散此事先不提,戚家公子在丰乐楼下发疯,却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暗室里,铜鹰架上火光摇曳。

    萧逐风紧跟裴云暎身后,走下长长石阶,一直走到角落的矮桌前。

    矮桌前坐着个人,萧逐风上前,道了一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