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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峦立在府中,脚往前迈,又改作后退,很踱了几番,踌躇犹豫近十来天,周峦不断接到手下密报:由容桐统领的暗卫,流窜城中,似有异动。

    起先,周峦听到这种消息,均付之一笑。他一点也不慌,打算安安稳稳坐定,让容桐自己上钩。可是谢景一连七日游街,容桐均未出手,周峦便有些不安稳了,忽然发现自己算不准容桐了。

    明日便是斩首之日,周峦仍不能确定容桐心思,便决定亲自来找他谈一谈。

    周峦沉目,一跃而起,翻入容府。

    夜已深,周峦以为容桐已经睡了,哪知房中寻不见周峦一路寻来,左看看右看看,猛地发现前院桐树下立着黑黢黢的背影。

    周峦稍惊,仔细看,方才确认是容桐。周峦心里不由得几许别扭:以前都是他做出出格的举动,容桐在一旁担惊受怕,几时见过容桐来吓他?

    周峦踌躇再三,在想该称呼容桐“琴父”,还是亲密喊一声“大哥”,容桐已转身先道:“陛下。”容桐说着,单膝跪下。

    尊称已称了,跪已跪了,周峦还能怎样,只能用干瘪瘪地嗓音应道:“平身。”周峦打算着,待容桐起身后,再徐徐同他讲。

    哪知容桐不起身,道:“臣未向陛下禀明,私自聚拢前朝余孽,望陛下恕臣斗胆。”

    最关键的话,开门见山就被挑明了,周峦呛在原处,没得话讲。良久,他问:“琴父,你这话何意?”

    “陛下真龙,理当江山稳坐。谢景窃国,谋害陛下,死不足惜。只是如今初定,尚有逆贼余党不死心,他手下暗卫,也应一网打尽,免令国家再生动荡。臣听闻陛下已下旨,十六日午时将斩首逆贼谢景。臣便施巧技令袁宝林交出令牌,聚集谢景余党。他们以为明日午时要营救谢景,将齐聚西门,到时候陛下可派人将他们一概捕获。”容桐说着,从袖囊内掏出一册卷着的书,奉给周峦:“这是逆贼名录,请陛下过目。”

    周峦随意翻了翻,见里头名字,样貌俱描述得详细。容桐心向着他,明明是好事,周峦心里却不是滋味,觉得容桐的忠心表得太突然。周峦问道:“你为何要助朕的?”

    “臣倘若说‘陛下真龙之君,臣不助陛下助谁’,这话是不是太假?”容桐笑道:“陛下难道忘了金殿上谢景高呼的那句话吗?”

    周峦摇头,不曾忘。容桐说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周峦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来容府,是揣着一颗与容桐谈判的心的,结果容桐却是表忠心?

    这么顺从的容桐,让周峦感到分外陌生,远不如从前啰嗦、唠叨、固执到让人生气的容桐来得亲切。

    周峦思忖再三,问道:“琴父啊,你有什么要求么?”

    “臣有二愿。”

    周峦一听,松了口气,觉得容桐终于没有那么怪了。

    “一愿还做京兆尹,二愿,臣想向陛下求一把御赐宝剑。”

    周峦脱口:“宝剑?”

    容桐抬起头,直面周峦:“明日午时,臣求请手刃谢景。”

    周峦一下子就懵懵的了,他发现自己精明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绕不明白容桐在想什么。

    茫然之下,周峦道:“我这趟出来,身上没有带着剑。”他解下腰间宝刀递给容桐:“刀倒是有一把,赐给你吧。”

    容桐立刻接了刀。他动作太快,周峦又迟疑了,觉得自己下决定是不是太快了?

    少顷,周峦反应过来,心里暗叫苦了谢致。

    送走周峦,容桐觉得挺可笑的:原来,就算是周峦这样精明的人,只需多费几分心思,也能将他唬住。

    容桐脸上的笑僵下来,想起上京路上的小弟周一川其实,他狠不下心同周峦做对。

    正因为明白自己这份心思,又因为成王败寇,局势已定,所以容桐私聚暗卫,根本就没打算营救谢景,他只是想将周峦、常蕙心,还有谢致全捉弄一番,让他们也尝尝担惊受怕,不确定,被欺骗,惴惴不安,纠结挣扎的滋味。

    今夜,送走了周峦,容桐心头的不甘心,已有大半变作甘心情愿。还有一小半不甘心,那是留给谢致的说实话,谢致挺讨厌的,明早要好好玩他一玩。

    玩完了,就好好生生的当官,不知道周峦的朝廷,有没有他容桐的无限天空呢?

    容桐慢悠悠往卧房的方向走,长廊上,他负着手,低着头,每踱一步,就笑一声忽然,发现眼前停着一双绣鞋。容桐一点也不意外,抬头直视袁宝林:“娘娘。”

    袁宝林愤懑道:“你还好意思叫我娘娘?!”她无意起夜,撞见容桐密会周峦,虽不知周峦是谁,但偷听了半截对话,袁宝林已醍醐清明,直斥容桐:“你背叛陛下,欺我做出错事!陛下待你不薄,你怎么好意思?!”

    容桐道:“陛下哪里待我不薄,他时时刻刻要杀我。”

    袁宝林痛斥:“君要臣死,理所当然。容大人,若要讲起了,本宫的祖父,还曾因科举舞弊被斩首,陛下亲拟的旨意,本宫族中男子流放,女子充婢。可是,本宫从来没有因此恨过陛下,更没想过要因为这,去谋害陛下。”

    容桐悠悠道:“我以前也是娘娘这般想法。”现在想法不一样了。

    袁宝林再无言可对,冷不丁瞥见容桐腰间佩刀,伸手一指:“用你的刀杀了本宫!”

    容桐摇头,他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不习惯,以后也不会。

    容桐缓缓绕过袁宝林,走远了。独留袁宝林伫在原地,心中又愧又苦,愧疚自己还曾因为容桐,生出那么零星几点对不住谢景的心思;苦的是自己受人欺骗,害了自己夫君。袁宝林再转念一想,孩子也没有了。

    是夜,袁宝林在房中上吊。

    翌日清晨,容桐发现的时候,她已是死尸。容桐将她放置在地上,自己则面无表情转身,去寻了一家棺材铺,托人敛尸。容桐想了想,对棺材铺的那些人道:“也不用做七,寻一处开的好梅花树,将她葬了吧。”

    “这会子年都过完了,晚梅都凋得七七八八了。”

    容桐思忖,道:“那就找一处梨花树吧。”容桐心里想起初见袁宝林的景象,不由感叹。从前,他忠心侍君,一心一意维护谢景,替谢景卖命,自以为行百善,结果却是百恶。到昨日,他自以为做了一恶,但结果是大善。到今天早晨,他已分辨不出孰善孰恶。

    容桐将安葬袁宝林的事宜交给旁人,自己则向京郊东门赶去。他看了看天色,朦朦亮,才至寅卯之间。

    常蕙心和谢致一人一骑,驰骋在城中道上,常蕙心抬头望,眺见这条街走到底便是东城门她和谢致马上就要出城了。

    远离京城,远离是是非非。

    常蕙心不由笑出了声。

    谢致闻声转头,瞟了常蕙心一眼,他心中有几许心思,还在幽幽地想,不由得出口:“阿蕙,你说陛下说要送我们的大礼,究竟是什么?”时至今日,谢致身已要离京了,周峦那一句犹如禅语的许诺,却仍是参不透。

    常蕙心扬鞭打马,驰得飞快,笑道:“不就是许了我们大婚吗?”

    谢致的表情依然严肃,应道:“应该是吧。”

    马跑得快,两人才对话几句,就已至城门下。城门口有守军,常蕙心和谢致不得不下马,接受盘查,忽听见后面有人喊:“蕙娘,等一步!”

    常蕙心还未回头,便已辨出是容桐的声音,不禁心惊。昨日她从花灯中翻出“明日卯时,京郊近西门处一见”,旋即与谢致商议,两人一致认为,当断则断,不可再与容桐见面。两人赶在卯时前,自东门出城。

    哪知容桐竟来了东门,兔子一下子变得太过聪明。

    谢致挡在常蕙心面前,“什么事?”

    容桐的目光越过谢致,眺向常蕙心。他笑着解下腰间佩刀,“蕙娘,送你一把刀。”容桐补充道:“昨夜元宵匆忙,未来得及将刀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