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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返校,何朵只拿到了五百元的生活费,这将是她接下来一整个学期的花销来源。

    虽然何家矿窝子的存储量丰盛,何胜军最近一段时日来却无法规律作业,收入变得时有时无。所谓物必先腐之,而后虫生之。造成这个变故的原因,并不全是政府对私自采挖煤矿的严抓,更多还是来自于老泉村内部。

    不止老泉村,整个红西乡在这一年突然开始严禁私人开采煤矿。乡里的稽查人员频繁出动,每日奔走在大小山岭中抓现行。这边农民们刚扛起锄头钻进煤窑矿窝,那边稽查队人员就已经闻风而至。人丁多的家庭中,会有专人每天在院子里放哨,只要看到白色的稽查车由远而近驶来,立刻狂奔到矿窝子里呼唤家人躲避。而那些来不及撤离现场的,往往就要被缴纳一笔肉痛的罚款。

    稽查队就那么几号人,人又时常远在几公里之外,加上山路坑洼不平,却如何能够每次都一抓一个准?这原因自然是村民们私下里的互相举报。

    “我爸还是不能正常干活吗?”已经开学一个星期,何朵不放心家里,在电话里详细跟母亲打听着情况。

    “唉,就干不成。丧德的明子爸还有麦场子,这两个人就把咱家害死了!”许娇兰恶狠狠地说道。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不行让我爸把他们喊过来,或者去他们家里好好坐坐,说一说?”何朵说道。

    许娇兰不悦,嘟哝道:“美死他们,凭啥里?这一去不就得给他们钱吗?前头他们喊了两个月你爸都不吭气,到这时候了我们再服软,早来不及了!还不被坑死!”

    “那咱家的矿窝子确实把麦场家的窑震出裂缝了吗?”何朵有些狐疑地问道。

    “咋能?你爸的矿窝子朝着后山方向去的,跟村里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咋能碍着他家?丧德的畜生,就是仗着矿窝子口离他家不太远,看你爸这两年有钱挣,眼红讹人哩!”许娇兰愤愤道。

    何朵也不由得恼了起来,骂道:“小人,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自己讹不到钱就往死了害我们。”

    “可不是啥呢!”许娇兰气道。

    “那咋整?就一直这么拖着吗?还有明子他爸,为啥也总是偷偷盯着咱家,举报咱们?”何朵不解地问道。

    许娇兰叹了一口气,道:“他不就是刘月生的狗吗?替刘月生盯着你爸呀!”

    “唉!”

    母女两人同时长叹一声。

    “总不能一直这样呀!”何朵说道。

    “有啥办法,偷偷干吧!这些人也真是够狠的,前几天你爸你哥还能在半夜里偷偷干一点,后来那些人也精了,连半夜里也盯着你爸。只要咱家院子里有一点光,你爸都还没到矿窝子里,稽查队的车就冲过来了。”

    “真他妈闲的!那这些人他们自己都不用干活?都不用去矿窝子了?干嘛都盯着我们?”何朵感觉烦闷到头疼。

    “你以为他们能好到哪里去?他们也都干不了!谁家没有几个仇人?互相之间都举报的。再说大部分家里的矿窝子也没多少矿了,本来就没啥指望。也只有咱家的矿窝子还能一直挖,你说这些人哪能容得下咱?肯定希望全村人要穷一起穷!”许娇兰说着,打了个哈欠。

    “行吧,只能继续等机会了。你睡会儿吧妈,回头空了记得帮我问问助学贷款申请的事情。”

    “行。唉,睡也睡不着。”

    何朵其实非常理解全面禁止私自采挖煤矿的政策。几十年来,整个宁水市都笼罩在暗沉沉的黑烟之中,就连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老泉村,环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一切的根源便是大规模的煤矿采挖。

    这些年来,红西乡的地下水几乎全都断层流失,大面积的植被遭到不可逆的破坏。儿时还能看到汩汩清流的小河,水大时几乎能淹没山脚处的农田,而如今早已变成一片沙地。大大小小的石子每日里顺着货车的碾压四处迸射,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是条灌溉着周边十几个村落的母亲河。

    何朵印象中每年春天都会漫山遍野怒放的山桃花、山杏花以及其他野花,这些年也已经鲜少看到。但凡遇到起风的天气,连片的山坡飞尘滚滚。漫天黄沙笼罩在村子上空,飞尘一层层落到院子里的小饭桌上,弄得何朵和母亲一天里要擦拭好多次。漫天的黑沉灰土长期聚集在空中,把曾经山清水秀的大山彻底笼罩在地底。

    这样的境况在整个宁水市甚至魏州省都比比皆是。也是从这时候起,严禁私自开采煤矿的政令一条接一条的发出。起初老百姓才不管你上面什么政策,依旧我行我素,反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不让我挖,那我不就饿死了?于是该挖煤的挖煤,该打矿的打矿,其他根本不予理会。

    其实谁也理解政令的初衷,生态破坏了,生存的根基就没有了。然而理解归理解,人活一天总要吃饭穿衣,不挖煤挖矿就失去了经济来源,连眼下的这一天都活不下去,谁又有心思去关心未来的生态?

    对于这些生来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而言,除了挖煤挖矿,谁也想不出其他可以赚钱的门道。既然上面不让挖,那就偷偷挖。于是村民们每天三五成群聚在院子里,一边嘬着粗茶,一边有意无意了望着远方。只要看到稽查队的车走了,男人们便会赶紧回家换上脏衣裳,扛起炸药包和锄头溜回矿窝子里。等稽查队的人听到风声赶回来的时候,男人早已换回了干净的衣服,重新坐在院子里喝茶。

    就这样猫捉老鼠般,家家户户抢着时间偷偷干。到后面白天实在没机会了,就夜里溜出去挖矿挖煤。然而奇怪的是,稽查队的人也越来越聪明,似乎总能知道你什么时候去干活,总会在你还没开始挥舞锄头的时候就追到你的屁股后面。

    这种有一天没一天的过活,导致何胜军矿窝子的产量非常有限。以前一天可以卖出至少一车矿石,现在要连续三四天甚至一个星期才能凑够。有时候就算矿石凑够了,还没等拉矿的三轮到,稽查队的人就来把矿给没收走了。白折腾一个星期,竹篮打水一场空。

    村里其他人的影响也有,但是不如何家这么严重。到后面即便没有稽查队,多数村民家矿窝子的产能也基本告罄。自己没钱可赚,反而更不希望何胜军独自过的如意。于是除了死对头麦场家和明子爸,其他村民也开始零零星星举报何家。

    除了何家,村里人但凡相互间有点摩擦的,都会暗地里互相举报。反正稽查队的人又不会暴露自己,不报白不报,解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