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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焦虑与强烈的希望,但没有丝毫反抗的情绪。命运的沙漏越是显得空空如也,我的痛苦就越是强烈,越是有趣;我整个的心也就渐渐远离我熟悉的这个世界。」

    “小子,你真以为我会读心吗?”

    拉斯普京冷笑几声,又补了一句:“想不想也掌握读心的技巧?”

    孙铭辰还没搞懂这话究竟有几层含义,脑海中便倏地飞腾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异样,夹带着一些不属于他认知的讯息,粗暴地破门而入——

    「未名的人间之眼」、「东正神秘的佯狂者」、demonmonk、拉斯普京。

    怎么?看到了吗?

    拉斯普京的想法径直从他体内钻了出来,显露在空中,一目了然。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双方已不再需要言语来交流,但孙铭辰还是下意识张口质问道。

    为什么非要等我来肯定呢?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推断吗?

    推断,这就是他用以读心的技巧?

    可即便他拥有如此超高的技巧,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让我也学会吧?

    幻术,催眠?都是传说中拉斯普京擅长的伎俩。孙铭辰也理所当然地怀疑着,试图给那无法忽视的,直接就写在空中的文字安置个合理的说法。

    “唉,迂腐啊……”

    拉斯普京放弃了在他看来更高级的交流方式,转而用一种惋惜的语气叹息:

    “世间的一切,皆是空穴来风。而只要有迹可循,其结果,发展,便可以通过计算推测。”每一条皱痕都布满灰尘的手指对准淡蓝色的眼睛,“我的『未名之眼』,就能够清晰地捕捉到万事万物细微的踪迹,从而推导出常人永远无法发现的事实。无论是人心的想法,还是隐藏于表象或掩饰之下的线索。当然,你也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这又是一种多么可悲的能力。”

    “更可恨的是,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轻易地将这些真相分享给他人。我怀抱着历史上最伟大的理想去迎接世人,但他们却抛弃了我,甚至还永不停息地诅咒我……”拉斯普京沙哑沉闷的声音,像是在给自己念诵悼词,“唯独那些善于感知与梦想的女人们愿意相信我,虽然也可能只是因为空虚。总之,她们相信了我,我便尽我所能地满足她们的欲望。我曾以为,能够被旧日魔神选中,你应当是更加与众不同的。但事实上,你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也只是把这些当作可鄙又可怕的幻觉。”

    “究竟谁看到的才是真相,谁看到的又是被过滤的,受到保护的幻觉?”拉斯普京笑了,“得益于狭隘的眼界,你们只知道维护主观所熟知的世界,而不在乎真相。把多数人看到的奉为圭臬,少数人看到的贬为病态,以为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的愚蠢固若金汤,牢不可摧!”

    “你兜了一圈,就是想讲这些吗?”

    “对!非常对!”拉斯普京低沉的声调被高昂的情绪强行拉拽到尖锐的地步,异常刺耳,“你看!你也会相信自己的推测,不是吗?为什么不能把眼睛再张开些呢?”

    “你说的对,可是,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你……你说什么?”像是遭受到天大的打击,拉斯普京的声音开始颤抖,像是在声带在跳芭蕾舞似的。

    “世界的真相,诸人诸神,诸理诸论,皆是盲人摸象般地摸索而已。世界之复杂,也绝非以某种真理就能完美概括。这么看来,你所谓的真相,无外乎是人性的丑恶,或是顾此失彼所导致的社会残缺吧?”出于礼貌,孙铭辰也提高了几分声调,“这些常理之中『稀奇古怪』的真相,似乎也没有重要到,需要用张横幅写着,让所有人都必须低下头承认的地步吧?”

    “如果你曾经的确是人类,那么就应当再清楚不过——这个世界如何,人心如何,就算看不清,也想不出一个流畅通顺的答案,大家也知道,那必定都是浑浊不堪的。不过是出于一种希望,让自己生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总是才选择用视而不见来包容。你自以为是地揭开的真相,只是通过扯开他们心中最不忍显露的伤疤,来发泄你的无处安置的自负罢了。

    “拥抱真相,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放弃自己的同类和所生活的世界,转而投向癫狂与丑恶的本质,时时刻刻怀揣着仇恨过活。如此一来,即便人群中出现圣者,企图改变丑陋的本质,那些构成丑陋又厌恶一切的大多数,也不会再相信他。所有的善都是伪善,所有的恶都是真恶。这样的真相,还重要吗?”

    “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有时并不是因为他们无知。而是因为,他们正在保护自己的对所爱之物,以及那纯洁又美好理想。”孙铭辰不屑地看着拉斯普京,“譬如那些愿意为多数人的生活而献出生命的人,在那样的理想面前,再丑恶的真相,对于『人』而言,也是瑕不掩瑜的。”

    “唉,我总算明白世人为何会厌恶你,大肆宣扬丑恶,在正常的人们看来,是何居心?这种可有可无的行为,稍不注意就会越界,除去无限地削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磨灭人对社会自我完善的信任外,难道还有别的作用?”

    “好吧,好吧!但是,但是!”拉斯普京还想要辩解,“有时候,人群也会对忽视真相的人加以鄙夷!对那些忽视大众所以为的真相的人!”

    “唉,”孙铭辰叹了一口气,似乎没料到他竟会问出如此天真的问题,“我说过,忽略真相的原因是理想,可如果连理想都是扭曲的,他们又凭什么忽视真相呢?”

    这句话仍有着巨大的逻辑漏洞,拉斯普京几乎立即就想要开口反驳,可话刚到嘴边,又被那些他曾经了解过、看到过的数不胜数的正反例子给堵了回去。

    “理想是否扭曲,人类社会赖以建立的普世价值观会自行判断吧?再不济,时间也总是会验证一切的。而所有的事实与结果,无论正反,又总会成为人类完善自身价值观的基石,在不断的发展中实现自我批评与完善。至于身处其他世界的我们,又何必再去评头论足,甚至多插一腿呢?”

    “不过话说回来,与其纠结理论的本质,倒不是直接实践来得方便,你说对吧?”

    在孙铭辰轻松的语调,以及充满悲伤和同情的注视下,拉斯普京只觉得世界久违地变得安静。

    这一刻的沉静,就像他觉醒『未名之眼』前的最后一晚。——那个严寒的夜晚,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的冰裂声。没有月亮。他抬头仰望,漫天的星斗啊,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它们闪闪发光,又仿佛正以虚幻莫测的速度缓缓坠落下来。他感到繁星近在眼前,便把整个夜空都抛在了脑后,夜色越暗沉,就显得星星们越明亮。

    清寒、静谧、和谐,这足以令杀人犯放下屠刀驻足享受的场景,最终还是带着那个少年的纯真与理想,随着那双淡蓝色眼睛的亮起,一同消失在了没有边界的、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中。

    从此,雪国少了一位天才神父。而多了一个臭名昭着的佯狂者。

    没想到……这小子竟将『此世』看得如此透彻,却又豁达如斯。该说是太单纯,还是太聪明了呢?

    真相,自己所宣扬的真相,居然常是被当下的人们置于『视若无睹』的地步吗?人们会怀着善意被欺骗,怀着善意去迎接诅咒?见识到了丑恶,还会想要去拯救?永远丑恶的露骨真相,会击垮大多数的希望与信念,反而会妨碍人类进步?而行为与理想,事关未来的变数,变数之变数!层层迭代,是非曲直,难以论述。于是,唯有反思过往的定论,才能在发展中纠正愚行?自己的揭露,只是自以为是的傲慢吗?

    天呐!怎么回事?自己只能通过已成事实的线索,推断属于过去的结论,而从未获得过根据数不胜数、变幻莫测的『可能性』来断定未来的能力!天呐天,人性的缺陷,难道不是每个时代必有的顽疾吗?难道它不又正有人性的美德去惩戒吗?天啊!自己为何自负到这种地步!以为世人都是傻子!

    ——如果是千年前的他,为了那种自负,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地继续否认下去。可历经若干年行尸走肉的苟活,对于过去那个人的观点,早已懒得去辩论。震撼只是一回事。但自己也是为了活下去,才将这陈年往事的交谈继续下去。震撼只是心的事啊。可自己总得活下去吧?

    真相也好,意义也罢。如果没有命去见证,那对于自己而言,才是真的不值一文。

    啊——但是震撼啊,仿佛一堆松散的山石,大地就这么轻轻一晃,就哗啦哗啦地散架。他对自己内心的不堪一击感到惊讶,于是紧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他笑了,这就是所谓的自以为是吗,这个理想主义者?

    自省的沉默仿佛持续了整整一个世纪,拉斯普京大脑里回放的,不仅仅是地平上的时光。还有那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追随那个男人的日子。

    “你的能力很有意思呢,想活下去吗?”

    一个疯子,一个可怕的疯子。通过『未名之眼』,自己竟从他身上竟推算不出任何结果。

    “啊,没关系,我可以等待。等到那一天降临,如果你想要活下去的话,就衷心地祈祷吧。”

    ……

    在联合天国的末日中,他果然回应了求生的祈祷,出手救下自己。

    可至此之后,自己便一直活在对那个男人恐惧之中,没有感情的微笑,被拽上去的嘴角,就像一把悬挂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只等嘴角下落,笑容消失,他的人头就会应声落地。

    他曾多次明示或暗示地询问,自己活下来的代价是什么。回答总是一样的——

    “代价?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十足的代价了。”

    拉斯普京的表情沦陷于失落,他大概已经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