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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兰城,深秋。

    午后天色忽然格外暗沉,似随时都会迎来一场瓢泼大雨,人们不由得行色匆匆。

    很快,三五点雨滴沉闷地滴落,似驱逐着路人加快脚下步伐。

    沉闷没有持续太久,忽地一阵惊雷划破天空,大雨倾盆而下,街道、房顶,皆溅起层层水雾,整个塔兰似笼罩于一层白纱之下。

    城外有马蹄声匆匆踏雨而来,掀起一路水花,带来远行异国之人无比重视的密信。

    弗兰格收到信件,一分一秒不敢耽误,急急走至塔斐勒书房门口,敲了两下门,获得许可后便快步进入,在塔斐勒的目光注视下将信放在了桌上,俯身附耳,小声道:“长笙殿下的。”

    “知道了。”塔斐勒说着,漫不经心地将信拆开,在弗兰格关切的目光下随便扫了几眼,便又折好放到了桌角,事不关己道:“送去罗恩大人那。”

    弗兰格有些疑惑:“殿下,信里……”

    “一些小事,我没精力处理了,罗恩大人会办好的。”

    “可……”

    “弗兰格。”塔斐勒语气阴沉,似多了几分不耐,“做好你分内之事。”

    弗兰格不由一愣,沉默数秒后攥紧手中信纸,转身咬牙,快步走出书房,本想砸门而出,手劲使到一半还是忍了下来,轻声替塔斐勒关上了门。

    塔斐勒抬眼望向窗外,弗兰格离去的背影似与平日不太一样,但又在他意料之中。

    他收回目光,伸手撑住额头,闭目养神,寂静许久后,不禁喃喃道:“变天了。”

    “不好吗?”有人推门而入,声音带有几分猖狂。

    塔斐勒下意识微微皱眉,又在睁眼的瞬间收起了心中所有的不悦。起身,客气道:“大哥。”

    “二弟啊,自从大哥被释,还一直没来感谢过你。”路雷克望着眼前将自己保出来的弟弟,不禁扬起嘴角:“不过,大哥怎么见你最近很是疲惫啊。”

    “不劳大哥费心。”

    “近日父王身体抱恙,我忍不住去见了他,本以为又要挨骂,谁知他老人家许久没有见我,当初那件事在他心中造成的那点儿气早消了,他还让我为你分担一些重担,怕你太累。”

    路雷克笑得很是虚伪,塔斐勒也不屑掩饰心中的厌恶,冷漠无言。

    屋内气氛一时尴尬无比。数秒后,路雷克先一步打破了沉默,道:“我也不怕把话说穿了,要不是炽大人希望我们能和平共处,我也懒得与你多说一句话。父王毒是我下的,风险我担了,好处你总不能独吞吧?”

    他说着,指尖有意无意地点了点桌角,继续道:“说到底,你知道这一切却没有阻止,咱俩谁都不干净。既然彼此握有把柄,何不直接联手,为炽大人做一番大事?”

    塔斐勒不禁冷笑,“你还真是心甘情愿为黑龙所控。”

    路雷克大笑几声,忽又压低音量,靠近塔斐勒耳侧咬牙道:“他掌控我,我掌控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不可?你问这个,是要装什么清高?别忘了,我们都一样,为了一己私欲,连自己都可以出卖给黑龙。”

    他说着,微挑眉,似抓到了什么把柄,后退几步,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笑道:“怎么,莫非二弟对炽大人有异心?”

    “你我的心事都逃不出黑龙的眼睛,嚼舌根就不必了。”

    “那就好。炽大人终会复生,埃尔和大陆将被他彻底统治,我们为他做事,是功臣,他不会亏待我们。”路雷克并不在意塔斐勒的话,绕道桌后,坐在了塔斐勒椅上,舒适地翘起二郎腿,眼中似能看到他所期待的未来:“现在,只要你与我联手帮助炽大人,将来的艾诺塔,我愿与你平分。”

    “好”塔斐勒冷淡道:“那就愿你我兄弟二人,永不用走至众叛亲离的那一日。”

    “我自小不受宠,你也被远派边境,父王心中只有他与希尔达的孩子,早已将我们舍弃!如今你我手握之权便是众,忠于这份权利之人便为亲,只要除掉长笙与冥络那两个祸患,一切就都在我们掌控之中,又何来众叛亲离?”

    “大哥说的对。”塔斐勒背对路雷克走至窗边,望向窗外哗哗大雨,鼻尖哼出一声冷笑,不足瞬息便被雨声打碎。

    ……

    弗兰格望着远方的入云塔,落雨模糊着人的视线,他紧攥手中书信,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继续前行。

    前不久,国王迪兰瑟遭人暗害,起初只是偶尔精神恍惚,也没太在意,直到有一日忽然倒地,醒后便失去行动能力,甚至连开口言语都变得万分艰难,这才发现他长期服用着一种无色无味,初期症状也很难被人察觉的慢性毒,此时中毒已深,所有医官都束手无策。

    那日得知此事,塔斐勒匆匆赶往了迪兰瑟寝宫,弗兰格随他身后,见他走至床边蹲身附耳,迪兰瑟艰难万分地对他说了些话,没有人听清,只知他起身时神情凝重,当即下令封锁消息,对外宣称国王身体抱恙,需要休息,日后暂由二殿下塔斐勒暂时代为处理一切事物。

    当晚,弗兰格见塔斐勒拟书似要召回小殿下冥络,犹豫再三后却又将其烧掉。

    “你这是……”

    “父王让我召回冥络,辅佐他继承大任,被父王这般信任,我很高兴。可他太偏心,想把什么都留给四弟,却不清楚如今的塔兰,并不适合那个孩子生存。”

    弗兰格不禁皱眉,试探着问道:“这是在保护小殿下?”

    塔斐勒抬眼凝视于他,目光凌厉,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塔斐勒便出面替路雷克作保,将其从牢中释出,而后路雷克便开始与曾经的支持者们频频接触,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那些本已对他失望的人再次站到了他的阵营。

    迪兰瑟抱恙不起,路雷克重获支持,越发猖狂,塔斐勒却不知为何,三番五次对他的种种行径步步退让。

    弗兰格知道,曾经镇守边关铁骨铮铮的男儿在塔兰无声的权利斗争中变了,但他更愿意相信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那个被他寻回之人造成的。

    那被雨水沾湿的信封早已被他捏皱,犹豫挣扎过后,他快步遁入身侧小巷,靠至一棵树下,拆封读信,罢了,沉默良久,将其撕碎,深深踩入泥泞。

    ——凡事都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这是命令。

    ***

    任何消息要在斯达塔尔与塔兰之间传递,来回都需要至少两个月的时间。

    上一世记忆中埃格特的那场大型血祭之期近在眼前,长笙知道,魔族早就急不可耐,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等待。

    那封求援的信在一个月前便已交由盲寄出,一个月的时间,该是足够抵达塔兰了。约好的接应时间将至,在加喀伦宫做客的四人,也渐渐将暗藏于心底的躁动浮于互相交流的神色之中。

    在这里,他们得不到外界的消息,不清楚一切的变数,能做到的仅仅只有相信,相信自己以性命相托之人也同样拼劲全力赴那临别一约。

    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摸清了加喀伦内部的守卫情况,制定了潜入封印处的路线,并预留三条逃跑路线以作备用,说不上周密,却已是他们能做到得最好。

    这一天,四人早早约见,并定下了晚上行动,随后便心照不宣的各自别去,互不打扰。

    “不需要紧张的时候就别浪费力气紧张了。”这是莫格早上走前说的话。

    于是他就真聚了几个下人来吹牛,他说自己曾在山中遇上猛兽,曾在街头遇上恶霸,更曾在与高手对决时险些失去手臂……说来道去那么多,这些在旁人眼中堪称精彩的故事,比起他所承受的一切,便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蒋筝恰巧路过时在一旁多站了一会儿,正听得津津有味,便迎上了他转头时递来的目光,她不及反应,只见莫格淡然一笑,又回身继续讲起了那未完的故事。

    蒋筝伸了个懒腰,转身去往别处闲逛。

    前段时间,包子在艾琳的陪伴中四处询问、翻找那些有关炼金术制造合成兽的讯息,他心心念念想要找到治好妹妹的方法,却最终发现这类炼成根本就是不可逆的,完全没有恢复的可能。

    其实接触炼金术那么多年,他心里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放弃那一线救赎自己的希望,不想承认当初那份怯懦毁了妹妹的一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什么。

    然而真正到了彻底死心的那一天,包子只觉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他仍是那个无助的孩子,睁眼看见的是自己无法改变任何的双手,闭眼看见的是妹妹的四肢被“怪物”们撕咬的痛苦模样,仿佛是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一直以来做出的努力,都不过是你的自我安慰,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做这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是逃避责任罢了。”

    他终是蜷缩在角落,低声啜泣。

    艾琳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蹲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久久无言。直到撑不开沉重的双眼,小脑袋耷在他的肩上,迷迷糊糊地睡下。

    肩上带着呼吸、携着温度的这份沉重,猝不及防闯入了那颗无助的心,似雪中抱炭而来之人,在极寒中送来一丝无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