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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瞬间沈珍珠与李适在洛阳宫中已居留七八日。那日一至洛阳在宫中庄敬殿安置下,她便书信着人送至李俶,然李俶除遣一名太医至洛阳外,竟无只言片语与她。她情知他是真的生气,然而她还能如何?她偏处一隅,自欺欺人,不过是让自己不再阻拦他的行程。

    惟有心痛,是自己无法阻拦,太医每每为她把脉摇头道:“王妃积郁过深,脾土郁结,有百害无一益啊。”

    她淡定地微笑着,直至送走太医。她在洛阳陌生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游梭,在寒冬陌陌中观雪景、看星辰,或者,烹一壶茶,静候天明。

    她从未如此空闲过,也从未如此迷惘,从未如此虚空。

    这个世界,与长安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没有李俶,没有皇权,然而,似乎处处都是他,都是那个隐而不见的天地。

    十二月十九日,一大早众内侍宫女们便迎上来恭祝寿辰。沈珍珠知道是严明露的口风,见众人情意拳拳却之不恭,便命特地多加采办菜肴酒水,晚膳好好款侍众人。

    这日雪后初霁,是难得的好天气,沈珍珠便带同李适乘肩舆往哲米依府第游玩。李承宷与哲米依未住宫中,而是居住在铜驼坊的豳王宅。

    肩舆行走不缓不急,李适由宫女怀抱,嚷嚷着掀开帘帷,探出小脑瓜四下乱看。年节将至,加之天气晴好,街面各种商品货物琳琅满市、市人女子来往熙攘,小儿本就最爱热闹,李适久居宫中,自然最爱这样的场景,嘴里吱吱呀呀的与宫女说着话。沈珍珠笑看着儿子,心中一时欢喜,一时怅惘。

    哲米依比前几日面色红润许多,一见沈珍珠,喜笑盈盈的,打发李承宷带李适去玩耍。这叔侄二人虽相识不久,倒是十分契合。

    哲米依道:“李承宷伤势已复原,我们预备明日便去长安。”

    沈珍珠隐隐失望:“这样快?”

    “一着是为拜谒太上皇,二来,”她大大方方的笑着,“听承宷说,我们还有忒多礼仪要向诸叔王尽到!”她与李承宷虽然成婚已过一年,但因长安失陷,一直未正式见过诸亲王和宗室王,这一场礼仪无论如何也得认真补上。

    哲米依仿佛无可奈何地说:“你们汉人礼仪真是繁多,真要累死我的!”话是这样,神情轻松自然,她本性豁达,旁人会谨小慎微的事,她并不放在心上,就算是礼仪出现忒大差错,在她心中也不是什么要事。

    沈珍珠真心欣赏她的脾性,说道:“草原、大漠、戈壁,是真的很美吧!”

    哲米依眼中掠过一缕亮色:“对啊,等我与承宷在长安尽过礼仪,就会回敦煌。那里自由自在,我们可以骑马、狩猎,看星星月亮……”语中是无限憧憬,拉着沈珍珠的手道:“可惜你当年在回纥正逢苦寒,未能领略大漠南北的美景。”

    沈珍珠微微一笑:“天下美景甚多,我确是过于执着。”

    哲米依闻言竟大喜过望般左右望去,见李承宷领李适玩耍走远了,一把抓住沈珍珠的手,低声道:“你如果改变主意,愿意去大漠,可汗可是随时随刻等着你!”

    沈珍珠才知她是误会自己意思,面上一红,窘道:“你真是胡言乱语!”

    哲米依叹气道:“我瞧你近来的神情,虽然不肯对我说,确是十分伤心难过。该劝你的话,我以前已对你说得很多。你总有自己的盘算,从来不肯听我的话,待我与承宷离开后,你在洛阳甚为孤单,可真叫人忧心。”

    在豳王宅用过简单晚膳后,又被哲米依拉着叙话至很晚,才打道回宫。

    屈指算来,这竟已是她嫁与李俶后的第六个生辰。

    第一年生辰,她被张淑妃与独孤镜设计,复被默延啜所掳,在塞外苦寒和双目失明中,不知不觉度过。

    第二年生辰,李俶本已说好为她庆贺,然头日陕郡突发民变血案,他临时奉诏出行。

    第三年生辰,适逢安禄山造反,她身怀有孕,李俶远赴潼关镇守。

    第四年生辰,她为安庆绪囚禁于这洛阳宫中掖庭。

    第五年生辰,李俶率大军收复长安、洛阳,亦不在她身畔。

    原来光阴荏苒,瞬忽无痕,人生能有多少个六年?

    宫女拨亮宫灯在前慢慢领路,内室灯光寒微,簌簌风过,吹却重幔帷帘四下飞舞,恍惚中看到他端坐几前的身影。她紧走几步,仍是四散舞动的重幔帷帘,偌大内室,更增空旷孤清。

    什么也没有。

    这样大的天下,无穷无尽的事务和欲望。

    她若要等,若要守候,只能是无穷无尽的失望吧。

    就像她,本要抱着“宁同万死碎绮翼,不肯云间两分张”之心,只是这对于他,也许不是那般重要。

    然而她还是没有其他选择。

    女人,是否一生要为爱沉沦?

    只有选择继续爱,继续这样的人生。

    天下美景甚多,她确是过于执着。

    清晰明白的痛着,所以痛得更透彻。

    十二月二十日,肃宗下诏:广平郡王为太尉,进封楚王;进封南阳郡王係为赵王,新城郡王仅鼓王,颍川郡王僴兗王,东阳郡王侹泾王;封子僙为襄王,倕杞王,偲召王,佋兴王,侗定王。二十一日,又下诏册封数名公主,其中李婼被册为和宁公主。肃宗自登极后一直未册封诸皇子皇女,为的是虚位以待玄宗还朝归政,然军政权均已在肃宗手中,玄宗又岂会不识时务再登皇位?从蜀中迎回玄宗并取得各种传位印绶后,肃宗名正言顺,才对诸子女一一加封。

    至十二月二十七日,长安仍无人前来迎接沈珍珠回去,沈珍珠似乎也无回长安的打算,洛阳宫禁中流言四起。或言楚王与王妃失和,王妃失宠;或言王妃行为不端,与他人私相授受,将会被废;甚至有言李适非楚王亲子,余下话语更是不堪入耳。

    洛阳宫中人原将沈珍珠当作未来太子妃与皇后来侍奉的,这样一通流言下来,诸人看沈珍珠的目光便多少有了些不同。

    严明偶然听到几句传言,怒不可遏,愤愤不平地回给沈珍珠。未听完他的话,沈珍珠便打断道:“既然你也知道是流言,又何必放在心中徒增自己气恼。”又道:“我正有事要你办——年节已至,适儿乃皇长孙,必须回长安侍奉上皇、皇上守岁应制,你且护送他回去吧!”

    严明喏喏答应,知道沈珍珠不肯回去,却又担忧沈珍珠安全。沈珍珠笑道:“宫中侍卫甚多,你来回不过三两日,应该无甚大碍。”

    除夕夜,洛阳宫禁甚为孤清冷落。

    这宫禁中居住的除沈珍珠外,还有甚多当初被安禄山掳掠至掖庭的前朝妃子和公主、郡主。当时安禄山在长安城中将未及逃离、姿色不错的妃子、公主、郡主、命妇、宫女等全部运往洛阳供其yín乐,其后洛阳克复,许多妃子、命妇回至长安或自己府第中,宫女由肃宗下诏赦放回家,但仍有一些女子害怕面对受辱之事,不愿再回长安,洛阳留守便将她们暂安置在宫中居住。

    其时两京克复、佳节又至,正是普天同庆之时,然而洛阳宫中这些女子自怜身世,更增悲哀之情,除宫女外,又有几人有心思张灯结彩渡这佳节之夜?更多的是数人聚在一处,忆及往昔欢乐,思及今日苦痛,掩面呜咽,或号啕大哭。

    沈珍珠遣开随侍宫女,在宫禁中缓缓而行,今夜星河寥落,惟有宫禁外民舍燃放爆竹“噼啪”、“噼啪”,不绝于耳。繁华与孤清、喜乐与哀愁,往往只一线之隔。世人钟爱前者,规避后者,殊不知就在这逢迎与逃离中,半生的光阴就这般悄然淌过。

    人的一生,能抓住于手心的,究竟有什么?

    沈珍珠怅望星空,在这喜与愁的间隙中,裙裾轻移,不知不觉走到禁苑入口。

    禁苑入口处本有侍卫把守,但禁苑本就甚小,难与长安地苑相较,现在林木凋零,少人游赏,且禁苑与外门不通,并非防卫重点,今夜的值守侍卫便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喝酒去了。

    沈珍珠独自往禁苑内走去。果然林木稀疏,偶尔一两片树叶落地,静寂无声,沈珍珠深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明,浑身舒适许多。尤其过往身后总跟着数人侍奉,一举一动要百般留意不可失态,实是疲累之至。今日是除夕之夜,总可以自由自在一回。

    她愈走愈深,却不觉害怕。走得累了,见面前有假山流泉、石桌石凳,正是为游乐歇息而备。由地上拾起掉落的树枝,集在一处,所幸近日天气不错,那些树枝倒还易于点燃。火慢慢的燃起,她缓缓蹲在地上,人倚着那石凳,心中静谧无比,抬头仰望星河变幻,竟自睡着了。

    开初四面温暖和煦,睡得极为惬意安详,渐渐寒气袭来,四肢愈来愈冷,她如置冰窟,浑身一个寒战,惊醒过来。

    这一睡醒,她方知非同小可。正午日光直泻而下,这一觉竟然不知不觉睡过这么多时辰。果然,侧耳倾听,远处隐隐传来宫女、侍卫疾声呼唤“王妃”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