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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珍珠在西郊见着了薛鸿现。

    这是沈珍珠回长安后第一回出宫。天气甚冷,坐在马车里软榻温香,听风声嗖嗖,一阵阵的,由耳边过去,教她想起那年被安庆绪囚在洛阳掖庭,于静寂的夜里聆听室外,也是这般,其实长安远比洛阳冬季寒冷,然而似乎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个冬季绵长。

    “到了,到了!”张涵若唤车停下。

    沈珍珠下马车,鼻尖温凉,睫间也有物滴落,仰首望天,雪花不知何时已缤纷飞舞,细而疏,天空犹如上好瓷釉散开蝉纹。伸出手,花蕊极软极软,转瞬即融化。

    侍卫们远远地退避守望。

    薛鸿现恰如雪中红梅,娇小的身躯,靥间的红艳,和两年前分离时毫无二致,宛如精灵。

    当年薛鸿现突然间销声匿迹,沈珍珠虽然深知她武艺超群,应该不会出事,那一颗心终究还是悬着,尤其连薛嵩那里也没有鸿现半点音讯,有时念及不免忐忑不安。今日薛鸿现活色生香地立在眼前,真是难掩喜悦。

    “沈姐姐!”薛鸿现朝她飞奔过来,一头栽于沈珍珠的怀中,昂起头,人还在呵呵憨笑。

    沈珍珠怀拥着她,轻轻为她拍去大红裘帽上的雪花,说道:“妹妹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薛鸿现睁大眼,仔细端详一番沈珍珠,忽的抿嘴,眼眶红了,“姐姐好瘦。听涵若姐姐说,那年我离开后你多受了许多苦,我——”她垂下头,一滴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眼看就要掉下来,那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沈珍珠失笑,重将她紧紧捺入怀中,着意的抚慰一番,极言自己无事,张涵若也在旁笑话劝说,薛鸿现这才撅着嘴不好意思地拭去眼角泪水。沈珍珠暗自纳罕,张涵若怎会如此清楚自己?

    “当年,是师父带走了我。”薛鸿现解释道。

    “师父?你的师父是——?”

    薛鸿现眨眨眼,想是为是否该回答这个问题思虑。沈珍珠忙道:“若有避讳,薛现妹妹你莫要为难,反正,这并不什么要紧的事。只要你安好便行。”

    薛鸿现摇摇头,狡黠地一笑,说道:“不要紧,反正这回师父让我下山,没有让我立誓不准向旁人说。我只说与两位姐姐,料想师父也不会怪我。”她左口一个“师父”,右口一个“师父”,说时总是甜甜地笑,想来她的师父定是十分宠爱她。

    张涵若道:“那还是不好吧,小心你师父把你手掌打得不能端碗吃饭哟!”

    薛鸿现嗔道:“少笑话我!那是幼时的事,现在师父从不打我。”又去拧张涵若的嘴:“张姐姐你的脑子是怎样长的,前几年我说漏嘴的一句话,你竟然现在还记得!”

    张涵若故作害怕状,又呼又叫地躲在沈珍珠身后,薛鸿现不依,绕过去要抓她,沈珍珠既要护张涵若,又要防备薛鸿现不小心跌倒,三人打闹成一团,倒仿佛又回到昔日在太子别苑居住的那段时光。

    闹过一阵,沈珍珠觉得心慌胸闷,脸色也不好,张涵若心细,忙叫薛鸿现停了打闹,三人坐上马车,重来叙旧。

    薛鸿现道:“实不相瞒两位姐姐,我也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名字,从小我就唤她做‘师父’,她是比丘尼(注:尼姑)。我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何人,自有记忆,便与师父在一起。师父待我,真和生身母亲一样。可是,八岁那年,她突然将我送至薛……薛嵩府上,说是与他一段缘法,五年后才能回山。五年里,她每每在除夕来一次,传我半夜武艺剑法。”这简直是仙闻秩记,沈珍珠与张涵若神往不已:薛鸿现师父何等高人,这般的传授武艺,便能让薛鸿现独步天下!与这样的仙人相较,凡俗之人数十载如一日的勤练武功,真是虚耗时光。

    “那日我去取水,哪里想到,竟然在河边遇上师父!她二话不说,就勒令我立即回山。”

    “你师父怎知你在那里?”张涵若十分惊骇。

    薛鸿现眼神中尽是崇拜:“师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无处不在的。”又道:“那天是我第一次忤逆师父,又哭又求,说有位姐姐要我照顾,暂不能抛下姐姐回山。谁知,师父不怒也不笑。”她叹口气,一向无忧无虑的她透出伤感之情,虽与其娇憨容颜不协调,也足以让沈珍珠和张涵若感喟——自幼无父无母,虽有慈爱的师父,终究是意难平啊。

    “我宁愿师父发怒,她总会在发怒后宽恕我,答应我的请求。”薛鸿现继续说着:“可那回,她只告诉我,世人都有自己因果,我辈修行之人,不该去干扰。”

    “我不依,跪下来求师父,师父便牵住我的手拉我走,我与师父武艺相差太远,怎么也挣不开,就这样,被师父带回山——”

    她解释完,又楚楚可惜地抬起头,说道:“就这样了,沈姐姐,你不怪我了吧——”

    沈珍珠为那“修行之人”四个字深深揪心,看面前薛鸿现年纪虽小,掩不住如花美貌、绿鬓如云,真有一日要做了“比丘尼”,何等叫人不忍。薛鸿现对她的师父敬如天神,也不必事事由师父摆布,命运由师父一手早早掌控安排吧。

    薛鸿现又忽的破颜一笑,道:“不过我今天可以将功赎罪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递与沈珍珠,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沈珍珠接过一看,手掌大小轻薄之物,以牛皮包裹。问道:“是什么?”

    薛鸿现道:“先别急着拆,猜猜?”

    沈珍珠掂掂轻重,与张涵若同时出声:“里面是信件?”

    薛鸿现撅撅嘴:“一点也不好玩,你们怎么那样聪明啊!”

    沈珍珠笑以手指刮刮薛鸿现脸庞,打开那层牛皮包裹。里面果然是叠得方方正正的几页信笺。展开信笺,沈珍珠不禁呆住——上面全是扭扭曲曲的古怪文字!

    “这是回纥人的书信?”她问薛鸿现。回纥建国不久,袭用突厥文字,尚无自己文字。沈珍珠回纥呆过一段时日,虽看得出这是突厥文,却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薛鸿现志得意满的眨眼点头。

    “我来瞧瞧。”张涵若伸手将那信笺取过去,笑道:“我懂一些突厥文字。”幽州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五胡杂居,沈珍珠记得张涵若提过其母是突厥人,她识得突厥文字不足为奇。

    张涵若掀起一角车帘,迎着雪花,细细地看下去,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不过须臾功夫,就看完将信笺依旧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