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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可是,像阿英这样的越南难民,成千上万,散落在各地的难民营,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寻找,谈何容易,自然音讯全无。

    等到他恢复健康之后,他利用身边携带的金块,买了一艘船,再到那荒岛上,把那箱财宝搬上了船,再回到岸上。

    有了钱,办起事来自然容易多了。他轻易取得了泰国护照,改了名字,开始在各处寻找阿英的下落。可是一日复一日,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

    反倒是在他寻找的过程之中,在难民的口中,不断听到山虎上校的名字。有一次,在一群难民之中,有曾遭过山虎上校劫掠的,几乎没把他认了出来。幸亏他够机警,才逃过了一难。

    在传说中,山虎上校也下落不明,从此再也未曾在海上出现过。林文义有了那一次惊险之后,再也不敢在难民堆中打听阿英的下落。

    他开始委托各种各样的、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也委托了专门寻找自中南半岛逃出来的难民的人,也曾在难民经常阅读的报章上刊登广告,希望阿英可以看到。

    时光匆匆,一晃过去了将近三年,阿英音讯全无。林文义由于焦虑、失望,精神状态方面,已经流于一种不是很正常的倾向。他想到,阿英一定是同时被爱神救走的,找阿英,应该先从寻找爱神开始,只要找到了爱神,一问,自然可以知道阿英的下落了。

    所以,他又到处托人寻找爱神。自然,不是遭人奚落,就是收了他的钱,一无结果。

    他终于听到了小郭的大名,而他恰好又在这个讯息灵通、随时可以和世界各地联络的城市中住了下来,所以自然而然去找小郭求助。结果给小郭轰了出来,却遇上了原振侠。

    林文义的故事说完了,他双眼之中,充满了企盼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一面听他的叙述,一面已经迅速地在作着种种的分析和推测。这时,他搓了一下手,道:“你所说的,所谓‘爱神’……”

    林文义忙道:“真有的,她真有的,我见过!而且,她救了我!在那样的绝境之中,没有人可以救我,请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没有否定你心目中爱神地位的意思,但是照你所说的来分析,当时你已处在一种半幻觉的情形之下……”

    林文义又想插口,给原振侠断然地挥了一下手,阻止了他:“譬如说,你看出去,几乎什么都是红色的,这就是你眼球极度充血,所形成的一种幻象。”

    林文义喃喃地争辩:“可是,爱神……冒起来时,却是一片洁白在她的脚下!”

    原振侠道:“那有两个可能,一是你根本产生了色彩上的幻觉,普通人在吸食了大麻之后,就会有这类的幻觉产生。二是那一片东西,是折光率极强的物体,也能在视觉上,形成夺目的白色的效果。”

    林文义眨着眼,像是对原振侠的话,感到不可理解:“你的意思是……”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见到的爱神,根本不是神,只是一个人!”

    林文义把头摇得厉害,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不!她是神,她自己告诉我,她是爱神!如果她是人,怎么能从海中冒起来?”

    原振侠告诉林文义,据他所知,就有一个人,是生活在大海之中的!

    原振侠想说的那个人,自小在大海之中,由一群大章鱼抚养长大,在海中可以指挥大群的海中生物,被尊称为海神。但是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故事,说了林文义也未必明白,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十分丑陋的男人,对林文义来说,也就没有什么说服力。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道:“如果你理智一点,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那突然自海中冒升出来的一片白色,极有可能是一艘小型的潜艇。接着发生的轰然巨响,是潜艇向炮艇展开了攻击。然后,潜艇中出来了一位女性……”

    原振侠讲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设想,在这里多少有点说不通……潜艇之中,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性呢?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更合理的设想,所以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就把她当作了是爱神。”

    林文义仍然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照你说,那……女神是什么人?”

    原振侠道:“不知道,因为至今为止,只有你在半昏迷状态中所见到的一切,无法作进一步的判断。”

    林文义的神态失望之极,喃喃低语了几句。原振侠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想来绝不会是什么恭维的语句,多半就是他刚才在侦探事务所中,对郭大侦探的那类评语。

    原振侠不禁感到有点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逗留下去。

    林文义的经历,十分悲惨,也十分动人。但如果他坚持他见到的那位是“爱神”,原振侠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之处。

    气氛在一剎间变得十分僵,林文义过了一会,才道:“要不是那一带海域,仍然满是海盗,我真想再去那里,等候爱神的出现!”

    原振侠淡然一笑:“如果真是爱神的话,那么五洋七海,会任由她出没,也不一定限定只在那个海域之中出现的!”

    原振侠这样讲,本来只是顺口说说的,但是林文义一听之下,神情却大为兴奋,大有如在梦中被一言惊醒之态。他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我怎么没有想到!真是,浪费那么多时间在陆地上,怎么不到海上去等她!”

    原振侠看出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不禁有点骇然。但是转念一想,就让他弄一艘船在海上傻等,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林文义的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说不定海上平静和单调的日子,会使他渐渐醒悟过来,知道他当日遇到的,救了他的,并不是什么爱神。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告辞,林文义送他出来。临分手时,还十分依恋地道:“原医生,我心中要是再有什么疑难,是不是可以再来麻烦你?”

    原振侠苦笑一下:“只怕我帮不了你什么!”

    原振侠在回家途中,心中真的在不断苦笑,因为他的确帮不了林文义什么。刚才,他对林文义提出了一艘小型潜艇的假设,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例如,这艘小型潜艇是属于什么人的呢?

    那个女人的身分又是什么?林文义最关心的阿英,自那天之后,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这许多,全是非但没有答案,连加以设想都是十分困难的问题。原振侠这时,倒真有点希望林文义在海上的驻候会有结果,再遇见他心目之中的那位“爱神”!

    回到住所之后,原振侠的心境,仍然久久未能平复。一来,他思索着种种没有答案的问题,二来,林文义的叙述,讲出了在海上发生的如此悲惨的事……

    他顺手找到了一些资料翻了翻,单是为人所知的,海盗奸yín掠劫中南半岛向海路逃生的难民的事实,多至不可胜数。有统计的数字是:单在一九八五年上半年,有二百四十一艘大小船只,自越南逃抵泰国和马来西亚,难民人数六千一百零一人。这些船只,有三分之一遭到海盗的洗劫,被杀害的三十七人,被强jiān的六十八人。

    这是生还者提供的数字,至于整船人遭到海盗杀害的,究竟有多少,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而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九月,已记录在案的,遭受海盗劫掠奸yín的案件,达到三千二百四十七宗!

    而已经被海盗杀害了的男男女女,自然无法再对海盗行为进行控诉。究竟有多少人葬身海底,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看了这样的资料,原振侠不禁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海盗的行径,自然是人类卑劣行为中最下流的一环,生物之中,只怕只有人类,才会有这样残暴下流的行为。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会。由于林文义对于一切经过,尤其是对山虎上校的形容,十分生动之故,原振侠的脑海之中,也可以猜想出山虎上校,这种凶神恶煞般的人间恶棍之王的形象来。

    一直到他上了床,他仍然不能摆脱这种联想。

    那使原振侠十分同情林文义。

    他只不过听林文义的叙述,已然受到了这样的震撼。林文义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心灵上的伤痛,自然是可想而知。

    林文义若是能和阿英在一起,那至少会好一点,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意,绝不因为环境而有所改变。如果真有爱神,而爱神又要垂顾人间的话,那么选择林文义和阿英这一对来垂顾,自然再恰当也没有了。

    可是,爱神为什么又令阿英下落不明呢?难道像他们这样一对曾经历了如此生死大难、难以言喻的忧患的男女,还要在爱神的安排下接受考验?

    原振侠乱七八糟地想着,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略转身,拿起电话来。他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原医生?黄将军有重要的事,想和你会面!”

    原振侠苦笑,在心中呻吟了一下:“请她来吧!”

    那女人道:“不,黄将军请你到下列的地址去,她会在那里等你……”

    她接着,说了一个地址,原振侠咕哝了一声。那女人又道:“我是从领事馆打电话来的,你可以复核电话的来源。”

    原振侠又闷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已挂上了电话。原振侠睡意消失,点着了一支烟,半坐了起来。一直等烟头烧痛了他的手指,在那几分钟之中,他的思绪一片空白。

    他和黄绢之间的事,有太多可以想,但是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想的了。自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有过多少欢乐,也有过多少惆怅……黄绢的野心,使她自己成了一个身分暧昧的将军,但是她又显然不快乐。

    她为什么不能做点令她自己快乐,也令他快乐的事呢?他们也曾讨论过,然而,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什么道理可说!

    原振侠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才穿衣出门。他不知道黄绢有什么事找他,他心中也不想去见黄绢,可是他的行动,却揭开了他心中最深处的秘密,他还是去应约了!

    当他驾着车,向着那个地址驶去的时候,心境仍然起伏着,难以平静。可是,他却也想到了一点:黄绢为什么自己不打电话来?这一点也还不算异常,令人奇怪的是打电话的那女人,说他可以向领事馆方面,复核电话的来源!

    他没有复核,可是对方这样说,是为了什么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怕他不相信那是黄绢之约!

    原振侠太了解黄绢了,他知道,黄绢若是约他,绝不会怕他不相信的。那么,为什么会多此一举,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怕他有不相信的理由!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先是停了车。那时已然是午夜时分,街道上十分静,他停下车略想了一想,就下了车,打开了行李箱,取出了放在隐蔽处的一些小道具来。这些东西,在紧急的时候,可以起到非凡的作用。

    然后他又上车,继续前驶,这时他想到的是:难道是卡尔斯将军?

    卡尔斯将军,这个举世皆知的狂人,黄绢一面在利用他的力量,一面在心中对他又憎厌之极,甚至被他碰了一碰头发,就把及腰的头发剪成只有两公分短!他不忍嘲笑黄绢:被卡尔斯将军碰过的身子怎么样?难道把皮肤整个切割下来?

    卡尔斯将军会有许多理由来找他麻烦,甚至会亲自出马,和他面对面决斗,以显示他的男子气概,所以原振侠不得不防备一下。

    等到原振侠到了那个地址,停了车,才看清那是一座建筑新颖的体育馆。两个黑衣大汉已走了过来,一个替他打开车门,恭敬地道:“原医生,黄将军在第六号壁球室。”

    那家伙说话的神态虽然恭敬,但是眼中却闪耀着狡猾的光芒。而且,他冷冷地说“黄将军在第六号壁球室”,那更使原振侠感到自己所料不差。

    原振侠冷冷地道:“假借黄将军的名义要我来,这是典型的小人卑劣行为!”

    那两个大汉的脸色,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下子变得十分怪异,那等于是把他们心中的秘密说出来了!

    原振侠一声冷笑,也不再理会他们,昂然进入。

    体育馆内点着部分的灯,灯光看来相当暗淡。原振侠在走廊中走着,脚步声显得相当空洞,整个体育馆看来全是空的。

    在走廊中转了一个弯,有一块招牌,箭头指着“壁球室”这三个字。原振侠一直来到了第六号壁球室的门前,伸手把门推开了少许,又把刚才对那两个大汉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门内,响起了闷雷一般的闷哼声。接着,便是一个压低了的,但是听起来仍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威胁力的声音:“如果你现在转身回去,没有人会反对!”

    原振侠怔了一怔,凭他敏锐的听觉判断,那不是卡尔斯将军的声音,声音听来十分陌生。

    声音听来虽然陌生,但是那种威势,却使人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压迫。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以锐不可当之势,当头压将下来一样!

    若是一个胆小的人,或是一个没有斗志的人,说不定一听这样的声音,会掉头就走。但原振侠不是这样的人,他冷笑了一声:“看看卑劣小人怎么卑劣,也是一种乐趣!”

    他说着,一抬腿,已然踹开了门。然后,他立即看到了站在壁球室中央的那个人……

    壁球室的空间,不算是很大,但总也是可以供两个人来回奔驰的空间。可是,那个人站在壁球室的中间,使人顿时觉得整个壁球室变得狭窄起来……那是由于这个人的体型,实在太壮大了!

    旧中,常有形容壮大汉子的形容词。例如“铁塔一般的身形”、“神威凛凛的一条大汉,足有九尺开外”、“门神一般“等等。

    但这些形容词,放在眼前这个壮汉身上,却还嫌不够!

    原振侠是医生,对于人体的结构,自然再熟悉也没有。他一看就看出,这壮汉的体高,约莫是两公尺十公分,也就是接近七呎,他的体重,至少超过一百八十公斤,那是一个真正的巨人!

    这时,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上身精赤着。全身简直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全是即使不鼓劲也块块坟起的肌肉。

    他的头并不是特别大,那更显得他的脖子的粗壮。那脖子,看来像是短短的一截石桩,而在石桩之上的,则是一张看来凶恶无比的、带着疤痕的脸。那张脸,根本不必摆出凶恶的神情来,已足以令人震嗫。自他双眼之中射出来的那种凶光,足以使得胆怯者俯伏在他的脚下,听凭他的宰割!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短靴,在右边靴统子上,插着一柄十分锋利、隐隐闪光的匕首。他的双手手指,在缓缓伸出着,当他的手指捏成拳头时,看起来不像是两只人的拳头,而是一双铁锤。

    一看到这样巨大的一个凶汉,原振侠就不禁呆了一呆。他自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巨汉……这样外型的人,任何人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的,可是原振侠又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陡地想了起来……林文义叔述的经历中的山虎上校,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

    原振侠才一走进来,门就在他的身后“砰”地关上。原振侠的心中,并没有怯意,只是有点愤慨。他自然不会以为那是黄绢的主意,这个巨大的凶汉,多半是卡尔斯将军派来的……卡尔斯将军不但是狂人,而且是十足的懦夫!

    他冷笑了一下,迎着那巨人,向前走出了几步。当他接近对方之际,甚至可以感到对方体内迸发出来的那股异乎寻常的力道!

    他已经在迅速地转着念:如果要和这个人,展开最原始的搏斗的话,他应该采取什么方针……几乎所有的搏斗,取得胜利的一方,都是自如何得胜利的方针来决定的。大至成千上万军队的决战,小至一对一的单独搏斗,都不能例外。

    面对着这样壮硕的一个巨人,原振侠自然不敢有任何轻视之意,他在对方面前,约不到两公尺处站定。他保持了这个距离,是估计了对方手臂的长度,和腿的长度之后所作出的行动。

    他估计在这样的距离,对方不论是出拳也好,是起脚也好,都不能在一抡臂和一抬脚之间就击中他,必须先移动身子。而只要对方移动身子,原振侠就可以知道他的行动的意图,便于趋避或出击。

    那凶汉盯着原振侠。原振侠的个子已经相当高了,可是和那大汉相比,还是差了一个头。巨汉盯着他看,若是他和对方凝视的话,他就必须微微仰起头来。

    原振侠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如果这样做了,就会给对方以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增加对方的气势!

    原振侠已感到即将来临的是怎么一回事,他自然不能给对方任何增加气势的机会。

    原振侠只是平视着那巨汉,视线的焦点,落在巨汉的颈上。

    一个人,不管他的脖子多么粗壮,总是人体中若干柔弱部分之一。原振侠的目光,炯炯有神,十分锐利,虽然焦点集中在对方的颈上,但同时也可以使对方感到他目光中的凌厉。

    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可是在一分钟之后,原振侠知道,自己在对峙之中,已然使得对方至少不敢再轻视自己。因为那巨汉的喉结,从凝止不动,变成了上下在移动着!

    原振侠冷冷地道:“是你假借黄将军的名义,请我来的?”

    原振侠的语调之中,有着故意的、极度的轻视,这自然也是他对待强敌的方法之一。他是在说对方还没有资格自己假冒黄绢的名义,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的!

    不论原振侠的暗示是不是事实,都会使得对方的情绪起变化……趋向愤怒的变化。愤怒的情绪是一种不稳定的情绪,绝对不利于生死相拚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