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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而,在她面前,我约束自己的情绪。夜里,我却对著黑暗的窗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爸爸!爸爸!”

在那不眠的夜里,我哭不尽心头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忏悔。我决心把爸爸葬在如萍的墓边。下葬的前一天,我在报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闻,爸爸的一生,仇人多过友人,我猜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真正凭吊他。因此,我自作主张,废掉了开吊的仪式,只登载了安葬的日期、地点及时间。另外我寄了一个短简给尔豪。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经渐渐重了。站在墓地,我四面环顾,果然,我登的讣闻并没有使任何一个人愿意在这秋风瑟瑟的气候里到这墓地来站上一两小时。人活著的时候,尽管繁华满眼,死了也只是黄土一堆了。人类,是最现实的动物。尔豪和梦萍来了,好久以来,我没有见到梦萍了,一身素服使她显得十分沉静。她和尔豪都没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尔豪对我走来,低声说: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应该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么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没有人观礼!”我说,眼睛湿了。爸爸,他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梦萍,她苍白得很厉害,眼圈是青的。我试著要和她讲话,但她立刻把眼睛转向一边,冷漠的望著如萍的坟,如今,这坟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愿理我,于是,我也只有掉转头不说话了。

又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四个月前,我们葬了如萍,四个月后,我们又葬了爸爸。泥土迅速的填满了墓穴,我站著,寂然不动。妈妈站在我身边,当一滴泪水滴在泥地上时,我分不清楚是我的还是妈妈的,但我确知,妈妈在无声的低泣著。墓穴填平了,一个土堆在地上隆了起来,这就是一条生命最后所留下的。我挽住妈妈向回走,走了几步,我猛的一震,就像触电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著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树下面,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伫立著。这突然的见面使我双腿发软,浑身颤栗,终于,我离开了妈妈,向那榕树走了两步,然后,我停住,和那青年彼此凝视。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彷佛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猜我的脸色一定和前面这个人同样苍白。

“书桓,”终于,还是我先开口,我的声音是颤动的。“没想到你会来。”“我看到了报纸。”他轻声而简短的说,声音和我的一样不稳定。“我以为你已经出国了。”我说,勉强镇定著自己,我语气客气而陌生,像在说应酬话。

“手续办晚了!”他说,同样的疏远和冷淡。

“行期定了吗?”“下个月十五日。”“飞机?”“是的。”我咬咬嘴唇,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话:“现在去不是不能马上入学吗?”

“是的,准备先做半年事,把学费赚出来,明年暑假之后再入学。”我点点头,无话可说了。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面对著书桓,她显得比我更激动。这时,她渴切的说话了:“书桓,走以前,到我们家来玩玩,让我们给你饯行,好吗?”“不了,谢谢您,伯母。”何书桓十分客气的说:“我想用不著了。”“答应我来玩一次。”妈妈说,声音里带著点恳求味儿。

“我很抱歉……”何书桓犹豫的说,眼光缥缈而凝肃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当初何书桓亲笔写了去刻的几十简单的字:“陆如萍小姐之墓”。

我很知道,妈妈在做徒劳的尝试,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我和书桓之间又已成陌路,旧时往日,早已飞灰湮灭,我们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时光了。如萍的影子没有放松我们,她将一直站在那儿——站在我与他之间。我凄苦的伫立著,惨切的望著他,在他憔悴与落寞的神态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无告。我们手携手的高歌絮语,肩并肩的郊原踏青,彷佛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看到妈妈还想再说话,我不由自主的打断了妈妈,用几乎是匆遽的语气说:

“那么,书桓,再见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我在这里预祝你旅途愉快。”“谢谢你,依萍。”“希望将来,”我顿了一下,鼻子里涌上一阵酸楚,声音就有些哽咽了:“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