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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王府中张灯结彩,管家太监陈宏亲自带人从内官监领来了一批宴饮器具,又采买置办了许多新鲜食材,还劳动了几个馆里的大厨供奉在府里。最后还仔细挑选了几个京里有名的戏班子,南腔北调的什么都有,精心制作了一个戏折子,就看周岁宴上的来宾有兴致听哪个。

    本来小皇孙的周岁宴根本不敢如此操办的,但嘉靖帝忽然下令礼部和宗人府,用藩王世子的礼仪为小皇孙制定了仪注,而且又将《孝慈录》颁赐群臣,这下裕王府一下子备受关注起来。

    嘉靖帝从没有这样关注过第三代皇孙的长成,裕王的嫡长子出生,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待遇——怎么嘉靖帝忽然对这个小皇孙,另眼相待呢?

    太监陈宏借着从内官监借器具的机会,小心翼翼地问了黄锦。黄锦倒是笑眯眯地,只说:“你们王爷遇到了贵人,解了皇爷的心结。”

    待问道贵人是谁,黄锦只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一天之前,裕王府书房内。

    裕王朱载垕亲自沏了一壶茶,端到了正说地口沫横飞地高拱面前。

    这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后来嘉靖三十一年时,朱载垕开邸受经,高拱被选入府进讲,算如今,也有整整四年了。

    “赵文华这个巨贪,竟有百万两银子的贪渎,”高拱怒道:“不仅侵吞万寿宫的大料,连江南试行的厘金,也截留了一半!如今帑藏空虚,永定门外,依然有流民未尽,像赵文华这样的祸国巨贪,不明正典刑以平民愤,竟还留着过年?”

    高拱气得狠了,原本修长的胡须蹭到了绯红的官袍上,一来一去地已然散乱了。但这并不影响他面容的观瞻,因为这位已经四十三岁的高师傅双目炯炯,神采是那么的熠然生辉,两条法令纹又深又重,尤其是日月角,生的丰隆不已,要是有那略通鉴人之术的,定然要心下暗叹不已,古人诚然不我欺。

    裕王听着他连河南老家话都骂了出来,脸上却渐渐染了笑意。

    又听高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般,意气纵横地提出解决山陕流民的办法,到最后裕王含笑道:“师傅果然胸有丘壑,假以时日定是入阁为辅的良臣。”

    看到高拱略微得意地眯起了眼,他又低垂了眼睛,声音也染上了酸楚:“师傅是二甲进士出身,点了庶吉士本应该步步高升的,可分配到我这里来烧了冷灶,我心里时常想着,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师傅。”

    高拱自觉人生前途大好的时候被分到了冷清的裕王府,身不由己地站了队,个中心情之复杂岂是一言能尽的?不过他看着眼前自己的这个学生,他却是十分满意的。

    明静、宽仁、勤俭,在他的身上有着臣子们对上位者希冀的一切品质。而且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和臣下争权,与如今的嘉靖帝相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虽然在女色上过分了一点,不过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臣下们是巴不得他把目光都投向后宫去,把政务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裕王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高拱微笑道:“臣也没有料到会成为您的师傅,大概是上天看臣没有儿子,所以特别安排的吧。”

    这样让外人觉得不可思议涉嫌大逆不道的话,但高拱说出来,裕王却丝毫不觉得僭越,因为他真的将高拱视作父亲,这是他从亲生父亲嘉靖帝身上不曾感受到的。

    裕王他咳咳了两声,眼睛有些湿润,不自在道:“我那孩儿,还有两日就要周岁了,他现在还没有名字,请师傅为他起个名儿吧。”

    高拱惊讶万分,道:“这可使不得。还要请宗人府拟字、陛下圈名才是,我如何敢越俎代庖?”

    裕王抿了抿唇道:“父皇修玄,从来不会过问我的事。我一旦呈了折子上去,外廷必要议论纷纷,就像、就像当年母亲的葬仪一样……”

    高拱听得眉头紧锁,去年正月,裕王的母亲杜康妃死了,裕王请旨服丧三年。可嘉靖帝却以“应避至尊”为由,不许他为母重服!

    别人不知道裕王为什么和王妃孝期生子,各种猜测,但高拱是知道的,因为裕王在和皇帝赌气。皇帝觉得裕王的生母死了,如果要斩衰重服的话,那就冲撞了自己,所以将礼部为杜康妃所拟的葬仪严重减杀了,而一向懦弱的裕王,没有办法反抗,但不代表他不怨。

    你不让我给我母亲披麻戴孝,那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我孝期生子——这不是你说的,不让我为母妃重服的吗?

    明明是皇帝不许裕王服丧的,等生了小皇孙出来,皇帝又怒,对这个唯一的孙子视若无睹。高拱看着眼前低头不语的裕王,不由得更加怜惜他了。其实这对师生的相处,已经情若父子了。高拱在裕王的心里,其实是更类似于父亲的角色。

    想到这,高拱便道:“殿下如果不嫌弃,我就为小世子取个小名吧。且容臣回去好好思索一番,期扬礼上再呈给殿下。”

    裕王欣喜道:“师傅取的名字,定然增福添运。”想了想,他又道:“也希望师傅长长久久的,将来给他开蒙、教他念书。”

    这一次,轮到高拱的眼睛湿润了。

    这是一天之前的事情,所以本打算自己操办周岁宴的裕王府在得知皇帝的诏书后,是那么惊讶。

    别说是宫人太监忐忑,连王妃李氏也坐立不安。甚至裕王也愣了许久,他从未不敢期盼这个孩子得到父皇的眷顾,但也曾想象过这个孩子是得到父皇喜欢的。

    当年他也是得到父皇喜欢的孩子。

    裕王模糊地想起,在当年庄敬太子的哀仪上,这个人对自己说的:“你以后无事不要进宫,不要来见朕——”

    然后一道长长的帘子就隔开了七年。

    高拱和陈以勤是裕王的老师,他们是最乐于见到裕王得势的。高拱的礼物是他在京里的玉匠轩订制的一柄玉如意,估摸一下价钱,大概是高拱七八个月的俸禄。

    而京城里人心摇动,不知道嘉靖帝真实心意的人们都在猜测着,不知道这是嘉靖帝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别有用意。

    比如严嵩,就若有所思地对严世蕃道:“裕王府周岁宴,你去看看。”

    严世蕃不屑一顾道:“爹,不用急着巴结裕王,他那个冷灶啊,不值得烧的。”

    严嵩生气道:“裕王是皇长子,你怎么不想想将来?”

    却听严世蕃振振有词道:“皇长子怎么了?皇帝春秋鼎盛,等他捱到那一天再说!而且皇帝多疑,咱们跟皇子保持距离才是对的,走的近了他愿意吗?”

    严嵩想想也是,叹了一声不再多言。他却不知道,严世蕃不肯讨好裕王,是因为将赌注压在了景王身上。

    严世蕃的算盘打得精,裕王是皇长子,得到皇位天经地义,就算严世蕃出了力气,也不见得会得到感激,但景王就不一样了,他只比裕王晚生了一个月,皇位就与他无缘,心中自然是不服气的。他帮助景王得位,那就是天大的功劳。

    而且裕王身体不如景王结实,很有可能就跟他那个二哥一样,根本等不到那一天,严世蕃对他不仅不讨好,反而变着法地打压过几次。

    就连照例每年该给裕王府的岁赐,户部都因为没有严世蕃的命令而一连三年都没给放。最后,裕王不得已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严世蕃欣然接受,才让户部补了岁赐。严世蕃喝酒喝到兴头上就每每向人夸耀:“天子的儿子尚且要送给我银子,谁敢不给我送银子?”

    而这件事,严嵩完全被严世蕃蒙在鼓里,不知道严世蕃真正的想法。

    只见这天,一向冷清的裕王府门前难得车水马龙,三公九卿不说亲自到场,却也派家人仆役送上了贺仪。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在摸不清嘉靖帝真实想法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别看文臣天然亲近裕王,但他们的顾虑是很大的,在一些事情上他们可以保裕王,因为他们言之凿凿出自公义,尊崇的是本该有的礼法,但一些事情上,根本不能和裕王沾边。

    这一点陈惇也是很清楚的,他来京的时候,唐顺之就谆谆告诫过他,其中有一条就是千万不能和皇子沾边,这是唐顺之的亲身体会,当年唐顺之做到春坊右司谏,是明明白白的东宫辅导官了,就这样还因为与罗洪先、赵时春朝见太子,而被嘉靖帝削籍而归。

    所以高官显贵来的少,席上的官员大都是低级官吏,像新科的翰林院庶吉士们倒是无妨,他们频频抬头观望,就是没有看到陈惇的身影。

    “这个梦龙,”吴兑道:“说好的要来呢,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他现在是内阁的司直郎,”诸大绶温言道:“每日公务繁杂,可能今儿不会来了。”

    “我原本还羡慕他在内阁和御前侍奉,”邹应龙摇头道:“可是上次见他,又黑又瘦,吴带当风,当年在倭寇敌营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他这个样子,可见这内阁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裕王府酒宴正酣,王妃李氏将小皇孙抱了出来,众宾客无论是怎样的心思,都纷纷夸赞,什么“英气满面”,什么“富贵绵远”,说的做父母的裕王两口子是真心开怀。

    当然周岁宴的最重要一环就是试晬了,试晬就是抓周的意思,试晬的桌子上不是什么都可以放的,什么玉玺之类的都不会放在上面,仅仅只是普通的玉扇坠二枚,金钥匙、银盒,弓、矢、纸、笔,和几种糕饼水果罢了,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炕桌上,让孩子挑选。

    “小皇孙,”众宾客都起哄道:“快选啊。”

    谁也没想到小孩子爬来爬去,看都不看这些东西,反而对桌上熏香的小香炉情有独钟,一把抱住就不撒手了。

    幸亏这种小香炉体积小,而且里面的香灰也厚,抓在手里也不烫人。然而裕王却很高兴,等众人将小香炉抬起来一看,才现这把香炉为鼎式形制,双冲耳,炉腹鎏金出戟分布有三,全器由盖与炉两个部分组成,盖身鎏金镂雕五蝠云纹,顶鎏金镂雕云龙为钮;至于为什么大家都啧啧称奇,因为这把香炉有个好名字,叫铜鎏金掐丝珐琅太平有象炉。这个香炉的底部的托儿是用鎏金制成的三象,寓意“太平有象”,底铸去地阳文“景泰年制”楷书款。

    太平有象,就是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天下太平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却听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传报:“有赏赐——”

    一般都是中使带着宫中的赏赐来,这一次大家慌乱地开了大门,却看到一个青袍官员站在门外,不是别人,正是陈惇。

    陈惇将嘉靖帝的赏赐念了一遍,无非是宫中的几样精巧玩意,绫罗绸缎罢了,却让裕王两口子激动不已。

    “儿臣、儿臣谢父皇赏赐。”没有旨意,裕王就接过薄薄的礼单,也就借着这个机会,陈惇近距离地打量了这位闻名已久的王爷,现他和嘉靖帝长得并不像。

    嘉靖帝国字脸,眼睛眉毛很有气势,当真是有帝王的威严的,而裕王是个大圆脸,白白胖胖像个老面馒头,身材也很配套,圆圆滚滚。嘴巴上本该长胡子的地方只有一圈细细的绒毛,而两只耳朵耳垂很大,距离肩膀大概只有二三寸,看上去很有福气的样子,应该是随了母亲杜康妃的长相。

    陈惇想了一下,女人长成这样,男人不见得会喜欢,不过老人肯定喜欢,估计嘉靖帝在选美上能随心所欲挑选的权力也小,那时候毕竟是蒋太后主持大选嘛,一看杜氏这个样子有福气,就塞给儿子了。可怜杜康妃虽然生了个儿子,却一直没有得到嘉靖帝的宠爱。

    陈惇在打量裕王的时候,裕王也在打量他。

    在裕王的眼中,这位名动天下的六状元果然如传说中的年轻英俊,而且更具有一种信赖感,裕王见他的第一面,就已经感到了他胸膛中的力量。

    “臣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小皇孙。”陈惇就恭敬道。

    “在这里,在这里。”李氏抱着孩子走过来,她看到陈惇的那一刻不由得一愣,这不就是她在白云观遇到的年轻小两口吗?原来他就是新科的状元啊。

    陈惇略略一俯身,只见一个大红襁褓里一张小小的脸儿,圆嘟嘟的,一个眼睛半闭着一个睁着,看见他的时候又忽闪忽闪地把半闭着的眼睛努力睁开了,明亮的眸子里清楚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而他小小的嘴巴里上下蠕动着,不知道是想吮*奶了还是有话要说,最后终于哼哧了一下,出了“呀——”的声音来。

    陈惇见过一岁的孩子会说好几句话的,但他知道这孩子实际年龄只有八个多月,只能咿咿呀呀地口吐含糊的声音。

    陈惇就道:“小皇孙长得有福气呢。您看这鼻子眼睛,多像陛下——”

    小小的人儿,小小的五官,哪里就能看出相像来呢?然而陈惇这么说,还是赢得了一片附和。

    陈惇见他努力想要蹦出几个字的模样,就凑过去静听,谁知这孩子却不认生,居然咧着嘴巴呵呵笑了起来,然后喷出了一嘴巴泡泡来,把近前端详的陈惇的脸颊打湿了。

    陈惇不以为意地擦了擦,却又看到这小屁孩露出的无齿的笑容来,然后一泡尿从襁褓中激射了出来,喷到了陈惇的胸膛上。

    陈惇心道这熊孩子长大了肯定皮地要死,这才见了一面,就用童子尿来招呼他。

    不远处传来哈哈大笑声,果然是邹应龙那帮损友拍掌大笑,陈惇瞅着自己湿热的胸襟,手足无措起来。

    王篆哈哈道:“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梦龙这样窘迫的时候呢。”

    “状元郎勿怪!”裕王妃手忙脚乱地道歉:“孩子不懂事……快,快带状元郎下去更衣!”

    陈惇被带进厢房里,只有一个小丫鬟在里头,瞌睡地直点头,见到一群人进了厢房,也是吓了一跳。

    陈惇见两个太监要扒他衣服,顿时敬谢道:“不劳烦,不劳烦,叫她给我换就行了。”

    一群人这才退出去,小丫鬟怯怯走过来,木在那里,却不动手。陈惇自己解了腰带,道:“你帮我脱一下。”

    这小丫鬟上手给他脱衣服,生疏地仿佛第一次换一样,圆领袍被她稍稍一用劲,袖子那里居然拉裂了。

    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陈惇目瞪口呆:“你怎么力气这么大?”

    这丫鬟一撇嘴道:“俺才来不久,陈公公让俺烧茶,没让俺脱衣服啊……”

    陈惇一看这里果然一个小灶上面架着铜壶,果然是茶水间,“你是烧茶的丫鬟?刚来吗?”

    这丫鬟点点头,伸出两根粗粗的指头:“俩月。”

    “刚来俩月,”陈惇道:“裕王府好呆吗?陈公公待你好吗?”

    “好哩,”丫鬟道:“王府真是好地方,俺来了以后就没有洗过衣服,也不用做饭劈挑水浇地,不用打猪笼草,只烧个水,八分的水就是冒鱼眼睛一样的泡,九分的水冒铜钱一样的泡,俺分得可清楚了!”

    “你怎么会进王府呢?”陈惇一边脱一边问道:“是怎么把你选进来的?”

    “俺还有个兄弟,”这丫鬟就道:“爹娘要给兄弟盖房子,还要给他娶媳妇……兄弟又不想做泥瓦匠,他嫌累想做其他的手艺,爹娘就把俺卖了,说丫头养大了反正也要送人。”

    这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但对自己被爹娘卖了这样的遭遇仿佛不以为意,陈惇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甘或者不舍,她头顶枯黄,关节粗大,但生气勃勃,看着她陈惇就忽然想起徐渭画里的野草,一簇簇蓬勃而野性。

    “你长得不好看,”陈惇故意道:“王府才让你在这里烧水。”

    “才不是,”这丫鬟道:“跟俺一起进来的,现在还在灶上烧柴呢。好看的才在前面伺候。”

    陈惇被她逗乐了,这时候门外道:“状元郎,衣服送过来了。”

    这丫鬟打开门将衣服拿进来,那太监急道:“彩凤,你会不会伺候,我叫别人来,你笨手笨脚地……”

    “就她,”陈惇道:“快拿进来。”

    这丫鬟这下有了眼力见,轻手轻脚地给他套上衣服,陈惇就道:“你叫彩凤啊,叫金啊玉的,花啊草的,还都不如你这名字。”

    这丫鬟得意道:“那是,俺爹生我的时候梦到一只翘尾巴的大公鸡,所以才起了这名字。”

    陈惇哈哈道:“当心尾巴翘地太高,会被人剪了。”

    一个小插曲,陈惇换上衣服,意外地合身,心中不由称赞裕王府这个叫陈宏的管家会办事。这个叫陈宏的太监,和东厂的陈洪只有一字之差,但确是两个人,听说原本也在黄锦手下当差。

    “状元郎尝一尝这雪水泡的岳山茶,”书房内,裕王朱载垕亲手为陈惇斟了一盏茶,笑道:“幸亏我吩咐下人们早早就取了今年的雪水,初雪和末雪竟都采上了,算起来可以喝小半年了。”

    陈惇抿了一口茶,不由赞叹道:“好茶!高山云雾,配着梅间新雪,果然是极品!”

    见陈惇夸赞,裕王和高拱都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高拱道:“状元郎为丙辰科魁,前无古人的大六,素来为人仰望,一踏入仕途,又直入中枢,在御前侍奉,着实简在帝心啊。”

    陈惇放下茶杯,谦虚道:“高侍讲过誉,陛下不以我材质简陋,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实在令我感恩戴德。”

    高拱又道:“状元郎不必过谦,谁不知道你聪明洞达,实乃王佐之才、社稷之臣。不说别的,你对我们王爷的保护之功,别人不知道,王爷和我又岂能不知?”

    陈惇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还是陛下心中自有决断,不是我的功劳。”

    高拱道:“话是这么说,可再英明的主上,也会被谗言所惑。只有状元郎这样的忠直之臣,才能叫陛下回心转意,也叫小人的谗言,无法动摇我们王爷的地位。”

    陈惇心道我虽然有心提早结识裕王,雪中送炭,攒一个大大的政治资本,可没想到裕王这里,比我还着急啊。

    他却不知道,裕王虽然是实际上的皇长子,看似无可动摇的储君,其实地位尴尬,而且是明面上的靶子,遭到了无数次来自景王支持者的明枪暗箭,说起来实在是苦不堪言。

    要说裕王的前十二年,过得比较自在,因为前头已经有一个皇太子,他就是将来要出京就藩的藩王,不光嘉靖帝不闻不问,而且朝臣们也不在意。谁知庄敬太子年纪轻轻就死了,从来不曾被人注意的裕王一下成了皇长子,日子就不好过起来。

    相对于皇太子“出阁受讲”这一套正式的礼仪,裕王就没有得到,不过他不是皇太子,那么就按照藩王“开邸受经”的仪程,十五岁的裕王和景王,居然是一起开府。

    而两位皇子,从建立府邸到所用的服饰、器皿,都没有任何差别,裕王有讲官,景王也有,这让朝廷上下,不得不议论纷纷,彼时皇太子已殁三年而新储未立,裕王与景王却都留在京城而且没有任何差别,那么嘉靖帝的意思,是不是瞩目景王呢?

    这个推测其实倒也不算空穴来风,因为景王的母妃卢靖妃要比裕王的母妃杜康妃得宠许多,而且景王的相貌,长得也和嘉靖帝更像一些,作为嘉靖帝的幺子,在皇太子没有薨逝之前,嘉靖帝对景王的赏赐,也比裕王多许多。

    裕王前途未卜,朝廷上下,猜测种种,都在衡量这两位皇子的未来。

    裕王占了长子的名分,这本该是天大的优势,也是所有维护正统之人奋不顾身保护他的理由,如果在嘉靖以前,这种担心绝不会存在,就像永乐年间,有靖难功劳的汉王都不曾夺嫡成功,何况什么功劳都没有的景王呢?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因为长达十几年的大礼议,打断了敢于直言进谏的言官们的骨头,而占据朝堂主宰朝政的,是以严嵩为的柔媚佞幸,他们可不在乎什么正统,什么祖制,他们没有原则,是不可能帮裕王说话的,甚至许多利字当头的小人,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选择投机景王。

    支持裕王的人被形容为“烧冷灶”,烧过的人就知道,久不生火的大灶要烧起来,可谓是万分困难。而景王的大灶,有严世蕃、陈洪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火上浇油,如何不旺呢?

    严世蕃明里暗里和景王眉来眼去已经透露出一个信号,他们父子打算将宝压在景王身上,原因很简单,跟着景王殿下混,如果成功了,所带来的收益必然大于跟着裕王。因为他们需要更大的功劳,能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直到新朝。或者说,他们需要新帝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与他们同流合污,那么他们一直担忧的清算的忧虑,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围绕在景王身边的都是些投机取巧,献媚逢迎的人,那么裕王身边,肯来扶助他的,就是坚持原则、誓死维护正统的人了,要承认的是,这样人自然混得不如前者,所以给裕王带来的帮助,也十分有限。

    这一点早在高拱为裕王谋划的时候,就说的明明白白了。

    “殿下不必忧虑,景王虽有夺嫡之心,看上去也一呼百应,”高拱道:“实则不能成事。”

    “为什么?”裕王问道。

    “因为景王无功,而殿下无过。”高拱淡淡一笑:“景王不像炀帝杨广,有灭陈的功劳,也不像太宗李世民,有平定天下的功业。如今天下承平,景王就算弓马娴熟,也显不出他的本事。”

    “何况景王看上去花团锦簇,身边围绕的人很多,”高拱道:“其实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而我这里,向殿下推荐一个人,殿下若能招揽他,比那一百个、一千个加起来还要强。”

    高拱是决心要学一学房玄龄和萧何了。

    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传诵很广,萧何认为韩信是个难得的人才,于是推荐给了刘邦。而房玄龄也向李世民推荐过一个人才,当初秦王府被太子李建成忌惮,于是向高祖李渊建议将秦王府的官员都调到外地任职。命令下达之后,被迁到外地的人非常多,还有许多人是自愿要走的。这时候在秦王府任职为记室的房玄龄对李世民说:“府中幕僚虽然被迁往外地的人比较多,但是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只有杜如晦有王佐之才,殿下将来想要经营四方,只有此人才能帮你大忙。”所以李世民遣走众多官吏,唯独请求将杜如晦继续留在秦王府为官。

    高拱认为陈惇就是能帮助裕王成大业的杜如晦,当然他把自己摆在房玄龄的位置上,引赞贤人同心辅佐。

    裕王听到陈惇的名字倒不陌生,因为陈惇六状元的名字早就风靡天下了,不过裕王自有疑虑:“听闻这位状元年纪轻轻,这……翰林院里,数百位鸿儒,论资历、学识,似乎都轮不到他吧?”

    “殿下有所不知,”高拱笑道,“这位状元郎虽然年轻,可大器早成,不仅在同年、同乡中甚有威望,而且与朝中大员相交,深得赏识。尤其是陛下那里,是早就把他当未来的国家栋梁来培养,放在身边亲自锻炼,将来成就,岂可以此时的官职来估量?”

    “我不是嫌他人微言轻,师傅说他好,他肯定好。就是因为好,”谁知裕王摇头道:“那就更不能拖累他了,这样大好的前途,若是跟夺嫡沾染上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裕王是想起了嘉靖十八年的那一批庶吉士翰林了,这些人做了他太子二哥的辅佐官,因为一件小事,被嘉靖帝落籍而归,可见忌讳。

    “况且,”裕王道:“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跟我们走,万一景王也招揽呢?”

    “这个殿下不用担心,我敢保证他是向着殿下你的。”高拱哈哈道。

    面对高拱递出的橄榄枝,陈惇自然要半抱琵琶犹遮面一下:“殿下名分在这里,如果能知道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那么不论文武百官,都会誓死维护祖制道统,捍卫殿下的储位,除非先太子复活,谁也没法撼动,殿下安如泰山,有什么忧虑的呢?”

    裕王听他言下之意,不由得大喜道:“先生何以教我?”